?“是么?”他低声道,似乎还带了一些嘲讽。
我负气道:?“公子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我。”
?“对,”他笑了一声,“云家公子最了解你了。”
?“你……”我无语凝噎。
算了,不跟他计较。哪次不是咄咄逼人?
?“先回书房吧。天色变了,应是要下大雨了。”他冷声说道,推着车走在我前面。
?真如他所说,刚进了书房,没一会儿蜻蜓就在湖畔乱飞,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很快屋檐下便生出一道雨帘。
?“这雨下的,”我用手接着,“应是开春来最大一场了。”
他安静地拾起桌上一本书翻看起来,一只手却捂着嘴微微咳嗽。
?我担忧地看着他,却束手无策。心里也发愁,见他不爽,又……不知怎么,心里难受得很,许是刚才被他气的。
?一会儿他缓慢转头看了我一眼,吐字清晰:“看什么?”
?你虚弱成这个样子,还不知道我看什么呢?
?“噢,你——”
?“你出去吧。”他无情地打断我,继续保持同一姿势看书。
我是闲得慌这么担心他,倒是硬气得很呢。
……
?我取了屋前的竹伞飞速跑回后院,地上已积了水,溅起的水花飞进眼里,眼中一阵酸痛。
?于是毫不意外地撞到了什么东西。
?“哎哟!”
?面前这人喘着气,扶住我的头。
?“铃儿?”
?我捂着头,赶紧将伞捡起来,抬头一瞧,竟然是阿诺哥哥。
?他被淋得像个落汤鸡,狼狈又局促的从脸上挤出一丝笑,突然跑了。
?突,突然,跑掉了?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沉稳的阿诺哥哥吗?
?我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就听得府门口有个姑娘奋力地拍着门喊道:“你出来!有种别跑!你看我这次不抓着你!”
?我愣在原地,下巴不知道什么时候耷拉了下来。
女子的声音……
?阿诺哥哥……什么时候惹上了情债?
?这爆炸般的消息充斥我整个脑袋,我立刻就不困了,弹射到大门前,心里兴奋激动又有些害怕。
?仿佛惹上情债的人是我。
?才微微开了一条缝,那人猛地一掌拍上来,给我吓得一激灵。
?“逮到——”面前的姑娘插着腰气喘吁吁地看着我,和我双双愣在原地。
?“你找……谁?”我吸了口气壮胆。
?她撸起袖子平复了下心情,指着门内说:“老相识,我眼见着他跑进来的。”
?“老相识?我在府内多年,从未听过你啊。姑娘莫不是找错了人,我们这儿是景府……”我瞧她干练爽快一点府门小姐的扭捏之态都没有,却也不沾染不修边幅的市井之气,眉目间透着机敏和精明,泼辣的性子倒是有趣的紧,我竟来了兴致想要逗逗她。
?“姑娘莫怪,若是放我进去,铁定能把他揪出来。”她挥了挥拳,气势汹汹。
?“噢~我瞧着姑娘确实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似的——”我心里偷笑,阿诺哥哥这是惹上了个练家子啊……
?她突然打断我:“等等,你不是……”
?我?我不是……谁?她不会把我错认了吧?
?“不不不——”
?“你不是很久之前来我铺子里买衣裳的小姑娘么?”她提高了嗓音,惊声道:“好巧!”
?“什么?”我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是!就是刚刚那个人!那个人抢买了我给你留的那条衣裙,我说不卖,他撒了一大笔银子就跑,气死我了!”
?我的脑子突然灵光一转:“你难道是……琅锦阁的掌柜?”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已经……不是了。从那之后没多久,我家中有事就将店铺转让了,才回来没多久就见那个人在大街上走,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虽然我如今不再是掌柜,但我还是要向他讨个说法,毕竟我答应过你。你相信我,我的记性可是顶好,绝对不会出差错的。”
?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事。可双方都没有错……我该怎么说……
?我正面露难色,背后突然一阵阴风,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进来。”
?我一哆嗦,头像卡住的齿轮,咽了口口水讪讪笑着请她进来。她瞧了一眼我背后之人,好像也有些怕,突然就束起手脚乖乖进来,噤若寒蝉。
?阿诺哥哥已经在偏厅等着我们了,还倒了几杯热茶,茶香幽幽,闻着应是雾里青。
?原来跑得那么急,是找公子去想法子了。呵,这俩人在我们面前唱双簧呢?
?“这位姑娘,你恐怕对王诺有些误会。”公子推着椅子慢悠悠地进来,“小八过来。”
?“我?”
?“去把那件衣裳拿出来。”他朝我点点头,似乎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噢,好。”
?我撑了伞跑回房里,翻出来这件压箱底的宝贝。
?虽然已经有些时日,不过看着还是如新的一般,好料子才可保持如此光泽和质感。只是我不常穿,鲜少见到它的容颜露世,每一次都显得弥足珍贵。
?之后公子又给我添了许多好看又穿着舒服的衣裳,可我还是最欢喜这件,于是就把这套衣裙珍藏了起来,就算不穿,一打开柜子就看见也是极好的。
?也是因为,它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我抱着衣裳回厅里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笑盈盈地看着我走来。
?我把衣裳递给她,她爱怜地抚了抚领子,缓缓道:“是我误会王公子了。原来景公子是要将它作为礼物送给铃姑娘,只不过景公子既然知道铃姑娘在自己攒钱买——”
什么……原来那时候他早知情了?
?“咳,咳咳。”阿诺哥哥突然捂着肚子咳嗽起来,打断了她的话。
?“你怎么了?”我还没反应过来,身旁这位姑娘就从椅子上弹起来奔过去。
居然比我和公子还紧张,他们不是才解开了误会吗?
?“我没事,可能是昨晚受凉了,我去吃些药。”阿诺哥哥偷瞟了我一眼,见我也在盯着他看不由得目光闪躲起来,鞠着身子快步流星出了厅。
?“我跟你一起去吧。”随后那位姑娘也跟了上去。
?奇怪,这几个人今天怎么都不对劲呢。
?公子倒还有闲情逸致慢悠悠地吹着茶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看着就来气。
?“原来,公子早就知道我在外的动向,还故意捉弄我,看我的笑话。”我气鼓鼓地转回身,没好气地收起衣裳就走。
?他意识到我全身散着怨气,急忙提高嗓音道:“小八,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抱着衣裳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侧厅,谁让你们全把我蒙在鼓里玩,我才不要听你胡诌!
?因为总是琢磨这事,在给公子熬药的时候直接去抓了瓷盖,手指上被烫出了一个泡,疼得我一哆嗦,不过也未花心思在这等小伤上,只草草的用清水冲洗了一下。
?午时照例给他送药过去,他在书房又睡着了。瘫在椅子上,手里还握着一卷书。近来真是奇怪,从前公子并不嗜睡,一天中最多也是闭着眼小憩一会儿。
?最近不知怎的,总是无知觉地就瘫在椅上了。
?好在这次睡得安稳,眉头并不像之前那样皱着。
?我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门口,等他醒过来,正好药也有些烫。烟雨迷蒙,水雾缭绕,我捧着药碗,轻轻地吹着药汤面,腾腾热气下拨动涟漪般,一圈圈荡漾开。
?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看远处已是一片白,虚虚实实模糊不清。
?以前我不喜欢这样的天,因为不能跑出去玩,可现在我却有些享受。
?看不见所有,看不清自己,好像可以忘了一切,什么都可以不在乎,藏在这里无人知晓的感觉……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轻松了许多。
?“小八。”一声轻若云雾的唤名,如檐下的冰凌融化的水珠,“叮咚”砸入我似镜湖一般的心。陡然间整个人瑟缩了一下,睁开眼回头,公子不知何时推着椅子来到了我背后。
?我们之间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我一时愣神不知该回他些什么,只是微微颔首,静静地看着他。
?我的眼瞳里应看不出什么悲喜,只是如一汪清潭流转,幽幽地定格在他脸上。
?对视了一会儿,他垂下眼,把手上的书合起来,又推着椅子朝我过来。
?“小八,累了?”他轻轻淡淡地问了一句。
?他今天真是怪异,不像他从前那副模样。
?我摇摇头,嘴角微微提起。
?“喝药吧,已经不烫了。”说罢将药碗递给他。
?他信手接过,眼睫轻颤,“从江南回来,你似乎寡言少语了许多。”微微呼出一口气,轻得好像怕把我吓跑似的,“有心事?还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公子多心了。”我皱了皱眉,心里一阵发酸,竟后退了几步,撇过身从他面前跑开了。
?我慌张地跑进雨里,脑袋一团浆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只是他这么问我,我心里无端难受,像是被好多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
?兴许是被他戳中了心事吧。可我早就不生他的气了,只是有些看不惯他罢了。
?到底是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确是个笨姑娘,无端让自己淋了雨,到了夜里竟一阵阵犯寒,止不住的咳嗽,只好半夜点灯去厨房煮碗姜汤喝。
夜雨淅淅沥沥,如断线的珠帘拍落在树丛的叶上,清冷的寒意在这些声响中肆意漫出来,我撑着伞裹紧了软绒披风,脸却被风吹僵了。
厨房的门半掩着,微微有些光亮。
奇怪,疾风骤雨,今夜并无月色。
我收了伞,轻轻触上门。
案台处立着一盏灯,巨大的影子投在墙上,轮廓清瘦,微微佝偻着身子,手里不知抓着什么,淡淡地烟雾缭绕在周身,在我推门进来的那刻突然定住了。
我纳闷地伫立在门口,轻声问:“谁在那?阿诺哥哥?”
过了半晌,他才答道。
“是我。”
烟悄然散开,那人的面容逐渐清晰。
我一时无言,愣在原地,无措地看着他。
“公子……还没睡啊。”
“嗯。”他静静坐着,面上没有任何神情,只是认真的拂袖拿勺在锅里舀着什么,接着又道,“熬姜汤。”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一个病怏怏的人子夜不睡起来熬汤做什么?今日的药不是服过了吗?
可我的身子却不由控制地想跑,不想和他碰面,竟只吐了一句话。
“那,那我先去回去了。”
“站住。”
我僵直住,只听得轮子一圈一圈压过地面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停在我身后。
“夜阑昏暝,你又冒雨来这干什么?”
转身,黯淡灯烛下,鲜少见他带着笑眼望向我。
那是真心的笑,眉眼间不含一丝嘲弄和俗尘,似群山间的清风,徐徐拂向我,好像在等我一个应答。
“我……”
我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默了半刻,突然打了一个大喷嚏。鼻涕“呲溜”一下滑出来,顺得像抹了油。这下好,不走人,还出了个洋相,只好转过身开始抽抽嗒嗒,跟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似的,着实丢人。
似乎听见他轻声笑了一下,我被轻扯着转回身,面前递来一块帕子,“赶紧擦擦。”
我接过来捂住脸,渐闻着淡淡的药香,应是帕子上的味道。
“把姜汤喝了。”
他突然开口道,不紧不慢地看着我。
“啊?”我迟疑地盯着他,又几步跨去灶边,碗中浓浓的姜味飘散开来,是姜汤没错。
可,他这是……
“看什么,还怕我给你下毒不成?”
他推着椅子来我身侧,坦声道:“只不过加了一两味药,祛风散寒用的。”
我点点头。
咕嘟咕嘟饮尽了一碗,心中纳闷:他怎么知道我得了风寒的?我也是夜里才发觉浑身难受,并未告知过谁。
“你怎么知道我是得了风寒呢?”我撑着脑袋坐下,很好奇他为什么什么都知道。
“我是,”他顿了一下,正经道,“我是给自己熬着喝的。今日在门口吹了风,我是怕自己得了风寒。”
我佯装惊讶:“是吗?那你刚才还喊住我……我可什么也没说。”
“看你那副样子就知道,我这是便宜你一碗,”他咳了几声,手里忙着继续舀汤,端到我面前,“再喝一碗,明早铁定好了。”接着一愣,改口道:“春日易病,喝了防患于未然。”
我憋着笑又端起碗,心中窃窃嘲笑他,什么呀,话里话外全是破绽。
“谢谢你。”捧着碗,我觉着气顺了许多,手脚也暖乎乎的。
他舒心一笑,缓缓道:“可感觉好些了?”
“嗯,好多了。”我放下碗,“你回去睡么?我推你回去。”
“等等。”他说着拉过我,把我按回凳上,让我把手伸出来。
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把手交出去了。
虽然我读不进书的时候公子不打我手心,但我还是有些怕他对我的手做出什么摧残的事。
没办法,他周身总散发着阴森森的冷气,让人不得不敬畏三分。
他从袖里伸出手,指尖冰凉,握住我的掌面,仔细端详我的拇指和食指尖,从怀里取了一个黛青色的小瓶子出来。
“这是做什么?”我疑惑地问。
“烫伤了不涂药,”他皱眉抬头瞧了我一眼,眼神好像在说我是个傻子,“等着溃烂么?”
“我……”
我一时呆滞,这个他又是怎么知晓的?
他不会是什么大仙吧?可以掐指一算就通晓世事的那种。
想了半天我也没想出什么门道来,只好讪讪朝他笑,“公子……你,你眼神真好。”
“我眼神一直很好。”他立刻接过话头没好气地继续道,“我耳力更好。”
什么意思……
点点微弱的光从灯烛内洒出,屋外寒雨正下,子时无人扰,却得见一人同在此处,而我,原本的别扭和逃避此刻无影无踪,只安心地坐在板凳上,看着对面那人牵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上药。
心里不知为何居然有些舒坦起来,公子若是能一直这样好声好气的就好了。
眉眼弯弯带笑的样子明明很好看呀。为何不能多些笑容呢?
不过,若是我得知自己的时日无多,兴许我也开心不起来,度过的每一日都在忐忑吧。
想到这我又放下了嘴角,心里五味杂陈。
我……舍不得他。
他不许走,不许离开我和阿诺哥哥,他要活得很长很长,比所有人都安康,我愿意把我的安乐都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