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丞相眼角微微跳了一下,深深看他一眼,目光投到一旁案上摆着的考题。
拿起来翻到策论的题目,果然看到最后标准的是“论证重刑用典之弊端”。只是这个“弊”字的颜色与其他字迹微微浅了些,不仔细看竟分不出来。
叶丞相目光微微凝固。
他明明记得他去偷考题的时候,看到的的的确确是“益处”!
怎么回事?
为何突然变了字?
当时也没有任何灵力波动的痕迹,不可能是那只蠢仓鼠动的手脚!
叶丞相心中心思转了数圈,轻轻放下考题,不动声色:“霍大人,这考题是否有人动过?”
若是临考易题,也不符合科举的规定!
倘若如此,霍采瑜便是自打脸!
霍采瑜丝毫不惧,淡淡地道:“本官与几位国子监博士商议考题时,也一起讨论了一番科举的问题。历朝历代,常有考题泄露之事发生,如何避免徇私舞弊、保证科考的公平公正便是重中之重。”
下面的考官们忽然安静下来。
“本官略通医术,知晓一种药草研磨之后书写的字迹无色透明、唯有一段时日后方才显现;另有一种药草研磨后掺入墨水,可在一段时间后使墨水褪色。”霍采瑜环视一圈,注意下面的考官们脸上的惊讶、惶恐、不安、震惊之色,忽然微微一笑,“此事几位出题人共同见证,丞相可使人去问,不必担忧是下官一人杜撰。”
现在那些联合出题的大儒均已经从别院回来。
他目光忽然落在冷汗涔涔的孙大人身上,“孙大人是从何处知晓考题本该是益处的?”
孙大人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目光下意识投向了叶丞相,随后被叶丞相眼眸中的冷意吓了一跳,说话都结巴起来:“下、下官只是看错、错了……”
霍采瑜轻轻扬了扬眉:“这话留到大理寺去说吧。”
他一挥手,很快就有官兵进来,将孙大人、还有几个刚才也在说考题不对的官员一起拉了下去。
“再去把这份答卷的主人叫来一起审问一番,看他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个考题。”
霍采瑜扭头看了眼面色阴沉的叶大人,转过头对下面还处于震惊和迷茫的众考官微笑道,“各位继续阅卷吧,若出现类似的答卷,务必及时上报。”
考官们心里清楚这是丞相和霍大人彼此的交锋,缩了缩脖子,齐齐答应下来,不敢多说。
……
考题泄露是科考中极大的恶性行为,当即引发了朝廷的重视。
尽管丞相派竭尽全力想把这件事压下去,但霍采瑜准备了这么久给丞相下的套,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有几位不与丞相派同流合污的大儒背书,考题的真实性已经完全确定,问题便是几个考官、作弊学子们是从何处得来的考题。
三司的官员在国子监储存考题的地方调查了很久,都没能找到任何偷窃考题的证据。
叶丞相抓住这一点,在朝堂上反扣霍采瑜的帽子:“陛下,既然没有偷窃考题的证据,那么能够走漏题目的便只有霍大人一人了。”
几个丞相派的官员纷纷附和。
霍采瑜面色不变:“丞相对孙启平等人的供词如何看?”
叶丞相如此精明,自然不会直接掺和贩卖考题的事,押入大牢的几个作弊考官在刑部的努力下纷纷招供,却没有供出丞相本人,只牵连到了几个上峰,之后便断了。
尽管人人都晓得这定然是丞相做的好事,却没有证据将他定罪。
叶丞相“哼”了一声:“屈打成招之下,互相攀咬、掩饰真实幕后主使人也是人之常情。”
霍采瑜知道丞相做了几次努力,想派人偷偷暗示几个被羁押的考官给自己泼脏水——只是都被重新整顿的刑部大牢拦了下来。
其实仔细查下去,有足够的痕迹能指向丞相本人——万事不可能过而无痕,总归留下蛛丝马迹。
只是这些证据不足以将丞相本人定罪,霍采瑜便没有拿出来发难,留待后面一击毙命。
这几日下来朝堂上已经吵了几次,直接吵到了科举结果统计结束。
所有的考卷综合起来,竟然有三分之一的答卷买了错误的考题。
这个比例着实让李锦余有些震惊。
倘若丞相真的得逞,这次科举整顿完全形同虚设,霍采瑜苦心搞出来的改革必然会成为一场笑话。
那时候大将军派和中立派恐怕也不会再给他们眼神。
他本以为这次要借此机会一举扳倒丞相,没想到霍采瑜私下却告诉他:“拿回吏部的权力便够了。”
李锦余有些茫然:“为什么?”
“丞相派根基已深,这一次想将他们连根拔起困难重重,世家也不会坐视不管。”霍采瑜分析道,“吏部和户部是最重要的两个部门,我们收回其中之一,便已足够占据上风。”
他顿了顿,稍稍压低声音,“何况,这次最重要的目的是斩断丞相的根基。”
李锦余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本着对霍采瑜的信任,还是在早朝上终结了这个话题:“两位爱卿都是国之栋梁,莫要因为外人矛盾内讧。”
这话说得实在太假惺惺,叶丞相和霍采瑜一起无语地看了过来。
李锦余咳嗽一声:“不论是霍爱卿或者丞相,此事中都没有任何证据指明有所牵扯。三司断案要讲究证据,莫须有的罪名不许再提。”
他把目光放在战战兢兢的吏部尚书身上,“既然这次是吏部出的问题,尚书难辞其咎。”
吏部尚书是叶丞相的人,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自然精明果断,早就预示自己可能会成为陛下和丞相斗争的妥协牺牲品,沉默着跪了下来。
“免去吏部尚书职务,停职待议;由霍采瑜担任新吏部尚书之职。”
叶丞相脸色微微波动,沉默了片刻,知道这事自己这边不占优势,首先承认了下来:“臣等领旨。”
……
丞相派本以为失去一个吏部便是他们这次最大的损失,却没想到更麻烦的还在后面。
买了考题的三分之一考生罚了一顿板子,统统赶了回去,并记录了档案,十年内不得再次参加科举。
打板子倒还好,十年内禁止参加科举,简直是绝了他们向上晋升的路。
除了那些天纵奇才之人,哪个学子走过童试、乡试之后,不都得二三十岁的年纪?还有些老童生、老秀才,胡须白了还没中举。
十年之后,朝堂恐怕都换了一批人!
这些被打到坐不起来、只能躺在担架上被抬回去的秀才们听到这个噩耗,几乎各个都要晕过去。
霍采瑜趁机贴出了这次科举徇私舞弊的官方通告。
这份通告中巧妙地隐去了真假考题的安排,只说是有朝中官员贩卖假考题,连带处置。
这些被禁了十年科举资格的学子们的怒火顿时找到了发泄方向。
——并不是他们买考题有问题,而是卖考题的人卖了假的!
怨气和悔恨找到了发泄口。
此时涉案的官员均已下狱,有传言在坊间悄悄散播起来:“叶丞相只手遮天,吏部尚书都曾是他的学生,这次的事情一定是丞相授意!”
购买考题的一部分是普通想走歪门邪道的学子,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各世家的庶子。
在李锦余的嫡庶新政推广出来后,庶子们都失去了继承家业的资格,把希望都寄托在了科举上。
被假考题坑害之后,失了买考题的钱财,他们不但要面临其他好友的嘲笑,还要面对嫡系的排斥。
纵然是庶子,好歹也是世家贵族之后,谁会没些人脉?
“丞相立足的根基是吏部的资源和各大世家的支持,我们便要针对这里下手。”霍采瑜最后总结,“如此下来,丞相自然会慢慢无力。”
李锦余听不太懂,但不妨碍他觉得霍采瑜厉害:“霍爱卿神机妙算!”
霍采瑜笑了笑:“非我一人功劳……叶归乡倒行逆施、垄断寒门学子向上之路,本就难以为继,只差一点火星便会引火**。”
天下苦无公正仕途之路久矣。
丞相派和一部分世家子弟还做着垄断官场的春秋大梦,如今也不过是回到现实。
只是霍采瑜还有些疑惑,“臣本以为叶归乡老谋深算,不会如此轻易中计,还想了几个后手,如今却都没用上。”
李锦余心想:若是以前的叶丞相自然浸淫官场几十年,心眼比狐狸还多……但现在的叶丞相只是一只猫妖而已。
没有原身的官场经验,光靠伪装怎么能搞好?
李锦余自己对此深有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