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孩子取名字时,两人又争执起来。兰森建议道:“长得这样水嫩,豆腐一样,就叫水生吧!”惠珍反对,叫道:“难听死了,再说我是‘水’吗?叫什么‘水生’啊?我看这孩子像你一样,讨厌的很,还呆头呆脑,像木头一样,就叫木生吧!”兰森气道:“你是不是什么事都要跟我反着来啊?叫什么‘木生’?那你又是‘木头’吗?我说叫水生就叫水生!”惠珍显然没被吓倒,更凶道:“放屁!取名这事本来就应该由怀胎十月的人说了算!我说叫木生就叫木生!”兰森坚持道:“水生!”惠珍不甘示弱,也坚持道:“木生!”两人谁也不让谁,打起了拉锯战,都累死了。不过最后,她又哭骂起来,他也就妥协了,孩子还是叫了木生。
兰森开始有点不高兴,但很快就自我安慰起来,同时心里又一阵疑问,想,不知什么时候起,本地人取名字就不那么规矩——按字辈来了,而开始变得随便!结果就乱了套,五花八门,乱七八糟。不过仔细观察,还是有一定门道和规律的。有请算命先生按五行来的,即金、木、水、火、土中挑一个字,然后在后面加一个“生”或“保”就算是名字了。有请半仙的,很可能就是灶金、天生、天保、佛生、佛保之类的神仙名字;当然也有特指的,如请的是罗刹庙的半仙,那很可能就是罗生、罗保;而若进了观音庙或金锦庙,那就是观音、观音保或金锦保。没钱的请不起人也请不起神,也就图个方便,有按季节来的,生于春天的男孩很可能就叫做春生或春保,生于夏天的很可能就叫做夏生或夏保,生于其他季节的依次类推就是了。而更多的是,干脆按顺序来,按出生先后分别叫做长保、二保、三保、四保——当然最后一个保很可能也叫做满子——有会生的,弄得家里头都一堆“活宝”,甚至都“十三太保”了。而解放后,又出现其他五花八门的取名方式,有按地名取名字的,如叫北京、上海、广东、贵州;有按方位取名字的,如东方、南方、西保、北生;有反其道而行之的,比如分明是自己所生,可偏偏要取名为过房,分明是个男孩,可偏偏要叫做“満女”。给男孩取名可能还要花点心思,但如果是女孩,那就简单多了,还跟以前一样,十之八九就按出生次序分别叫做长女、二女、三女直到満女或长秀、二秀、三秀直到满秀。反正嫁人后原来的名字也随之没了,而在她丈夫的名字后面加个“婆”字,算是新名字了。如此一来,时间一久,遍地都是冬生、水保、北生、长女、満女、火生婆……所以,在当地寻人,切忌只呼其名,否则人家真就爱莫能助。比如有人要找兰开家的二保,应该这样问:“樟树坪村的大肖二保是哪位?”为什么要加个“大”,因为兰生家也有个二保。而为什么又要加个“肖”,因为姓余的那边也有二保,而且还不止一个呢。如若不信,你硬要在大街上张口喊一句:“二保——”,马上会有一群人——有驼背瘪嘴的老头,有年轻力壮的汉子,有流鼻涕的小孩子向你围了过来:“叫我干嘛?”甚至还有好几个抱着吃奶娃娃的母亲冲过来:“叫我娃干嘛?”
现在活着的时候做人很麻烦,到时死掉了做鬼了估计也不方便。比如,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有孝子顺孙端了一碗斋饭供在神龛上,跪地虔诚地请求:“四保爷爷啊,赶紧来吃吧!”一群叫四保的鬼听了,就犯难了,知道这人是四保的孙子,但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四保的孙子。真是过去吃也不好——吃错了别的四保鬼要生气的,不吃也不好——饿得难受,再说万一还真是自己那份呢?直到斋饭都变凉了,都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去吸一口那斋饭的热气。做鬼了,还有一个麻烦就是,山上到处都是“四保之墓”,而且长得还都那样——中间一块碑,左右各一块石头,上面一个石“脑袋”两只石“耳朵”!碑上面是有字,是可以加以区分,但黑灯瞎火地鬼才看得清呢?一群四保鬼晚上出来一趟不容易——听说都要阎王的秘书签字同意才行,快天亮了要回去了就更不容易了,这也不是那也不对,慌得真是到处乱钻,有“家”不能回了。
所以无论是“水生”还是“木生”,都无所谓了,反正前面已经一大堆,而且敢肯定的是,将来后面还会有一大堆。
小孩名字取了,两人都还没叫习惯,也还没发满月蛋,公社党委办公室姚主任突然死了,而且还死得不明不白。一下子轰动了这个一向和风细雨少有新闻的小镇,闹得满城风雨,风声鹤唳。镇上派出所陷入了迷雾,查来查去,仍是毫无头绪。兰森害怕的不行,生怕也被特务盯上,没事就躲在家里。而惠珍,倒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该干嘛干嘛!而最近,她又跟街上的王婆子好上了,有事没事就外出,往王婆子家里去。去就去吧,可要命的是,惠珍还动不动就拿供销社的东西送给王婆子。兰森既担心又生气,没好气地劝惠珍道:“别老拿供销社东西送人了,你还想不想让我干了?”惠珍心虚,不过眼神鄙夷道:“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见兰森一脸迷糊,也就笑道:“你可以送东西给伙计婆,我就不能送东西给好朋友?”兰森气死了,唬她道:“什么呀?要送也不要送王婆子,你知道她是干嘛的?搞不还就是国民党特务,而姚主任很可能就是她干的!”惠珍明显不信,拍腿笑道:“你要说她做假媒卖小孩我相信,但你说她是特务,打死我也不信!而且,我们都知道是谁了!”兰森信以为真,忙道:“谁?”同时心里砰砰直跳,催促道,快说快说,我也好立马去警察局报告领赏,弄不好还升我官呢!惠珍无语道:“天,你还真信了呢!”说时凑了过去,瞧了瞧兰森的脸,故作疑问道:“不过,你瞧着倒有几分像特务。老实说,是不是你干的?”兰森吓死了,叫道:“什么?”惠珍以为兰森真耳背了没听清楚,气得拖长声音大声道:“哎呀——你这个聋子!我说是不是你把姚主任给害了?”兰森吓得魂都没了,忙上前一把捂住她嘴巴,叫道:“哎呀,我姑奶奶,你有毛病啊!”惠珍憋得难受,忙掰开兰森手,叫道:“臭死了,拿开你的臭手!”兰森无语道:“不是我手臭,是木生拉屎了!”惠珍瞪眼道:“那你还不快去洗尿布!哎呀,恶心死了!”兰森气道:“又我洗啊?”惠珍沉着声道:“你不洗谁洗?”兰森耸肩道:“管他谁洗,反正我不洗?”惠珍恐吓道:“你不洗是吧?你不洗我就说他是你杀的!”兰森眼冒凶光道:“你敢?”惠珍噗嗤笑道:“我有什么不敢?”说着她还真压低嗓子拖长声音,假装朝窗外喊道:“肖聋股杀人了啊——”不过她演技太差,没装像,听起来比真的还真。兰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情急之下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惠珍不禁打了个踉跄,连退好几步,又被凳子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惠珍被这一系列的意外弄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她艰难地爬了起来,手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两眼直冒凶光,真恨不得一刀劈死眼前这男人。可她自知打架不是兰森的对手,跟他来拳脚肯定不划算,于是只好使出杀手锏,一屁股坐在窗前对着大街哭骂起来:“哎呀嘞——肖聋股杀人了啊——他这个杀人凶手哦——真是太恶了哦——还想把我这个证人也一起杀掉呢——警察大人啊——快来把这个亡眼畜生抓起来啊——枪毙掉哦——”
惠珍的话虽经不起推敲,但警察哪肯放过半点蛛丝马迹?还是找上门来,将兰森问了个没完没了。可大半年过去,警察也没把兰森怎么样,既没捉他去坐牢,也没就地正法枪毙了事。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呢,兰森早已身败名裂,没惹狐狸反招了一身骚。警方已有定论,可坊间还在议论——“这人肯定有些问题,不然警察干嘛偏偏找上他呀!”“就是自己没问题,他老婆也肯定有问题,还有他那岳父!”“嘘,他来了他来了——快走快走!”
兰森感觉从没有的独孤,要是可以,真想立马离开公社,一天都呆不下去。而就在这时,黄书记找兰森谈话了,希望他能顾全大局,去负责镇供销社高岭分部。兰森开始一听,气得差点跳了起来,想高岭这地鬼方除了山还是山,就连放露天电影找块平地都难。当地村民还被外面人戏称为“山里猴子”呢,还被编成顺口溜了,说什么“山里猴子跳啊跳,举块豆腐笑啊笑”。而且,说的好听,去负责,当负责人,其实不就是自己负责自己,还是那个小营业员!不过后来一想,还是同意了。而且,兰森还天真地以为,这会不会是升职前的考验呢?毕竟上面有人啊!
兰森心里高兴,还先搬了些东西去高岭,稍有闲暇还在屋后挖了几垄菜地,种了些白菜萝卜什么的!这倒不是说兰森勤快了,而是一旦进去,出来一趟买菜都嫌麻烦。
可谁曾想,黄书记又找兰森谈话了,象征性地道歉后,又打起了官腔,希望兰森改个地方,去负责镇供销社债头分部。债头这地方,顾名思义,穷得只能借债度日。那地方,山比高岭还高,田比高岭还陡,民风彪悍不说,甚至还传闻现在都还有老虎出没。兰森想都没想,跳起来一口拒绝道:“年下岁到的,一会这,一会那,耍我是吧!不去!打死也不去!才不去那喂老虎呢!”黄书记双手一摊,为难道:“那怎么办?就这地方缺营业员了,除了这你还能去哪?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吧。”兰森咆哮道:“不用考虑了,我宁愿回老家种田——做回种田老表,也不当这个‘猴管家’——哦,不,喂虎的饲养员!”黄书记耐住性子,一脸认真道:“你真想回去是吧,那你回去好了!额,要不这样,反正现在也有下放的指标,你就当是下放的吧!”兰森气还没消,吼道:“下放就下放!”黄书记鼻孔出气道:“那明天就可以把手续办了!”兰森一脸无所谓,道:“可以呀!”说完转身夺门而出,甩得门反弹了好几下。
惠珍听说明天要回樟树坪,也没说什么,气嘟嘟地就进屋捡东西。别的都还好,要的要,丢的丢,不过瞧着墙角新买的准备拿去高岭用的尿桶和屎桶,惠珍顿时犯了难,拿回去不好看,而丢掉又可惜。惠珍问兰森:“怎么办?”兰森没好气道:“随便!”而后又道:“额,你不是会送人吗?”惠珍眼前一亮,还真给王婆子送了过去。王婆子觉得晦气,而且也无所顾忌了,拿起一把扔到了街上,而且还骂了起来。惠珍莫名其妙,也就跟王婆子吵了起来。兰森瞧着,气得直扇自己嘴巴,而东西也不捡了,倒头便睡。
不过怎么也睡不着,就像现在睡在岳父家一样。而今天睡在岳父家,也像昨天睡在公社宿舍一样,天快亮了,倒又睡着了。所不同的是,昨天在宿舍没人打扰,一直睡到自然醒,醒来都已是下午了,而今天在岳父家,一早就被岳父吵醒,起来还睡眼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