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江沉璧愈是着急,愈稳不住身子。纵是即墨瑶把长袖稳稳悬在半空,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沉璧的鹅蛋脸瞬间红成了猴屁股,偏是不肯认这个邪,愣是单脚原地跳起,争着要显摆自己南林学到的“凤凰轻功”。谁知刚刚光溜溜的玉鞋方才滑出去一半,彩色裙摆又忽然猛地被人一拽,非但没飞起来,反倒直直在厚冰上面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
“轰”的一声,男女老少都忘了自己在水中生死未卜的弟子,人群中一下子乐开了花。
温黎在一片天翻地覆的笑声中从洞里探出脑袋,慢慢松开抓着彩裙的手,一弯腰,便冲着沉璧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作了千儿八百个揖。南嘉攸叹口气,独自走到一边去。
朗朗笑声传进孔岳川耳朵里,岳川只觉得吵闹不停。立在远处岸上,自己心中默数着:十、九、八、七……要是数到一时,清卿还没有踪影,自己是非下潭去找不可了。
三、二、一……
默念将落,忽地听到水上,“咚咚”声响再次传来。
欢乐的众人一下子想起紧张的气氛,笑声的海浪戛然而止,宛若一群长脖子大鹅,钻尖了脑袋,也要看看潭面一派究竟。
“咚、咚”……这敲击潭面的声音似乎很是奇怪,不同于急着上岸的用力,倒有了几分水下鼓声的从容。
莫陵枫站在岳川身边,静静听着,只是觉着十有八九分不太对劲。白玉箫也曾跟着自己许久,那份削铁如泥的坚硬,绝不是薄薄几块冰霜可以轻易想象的。这份音律由弱渐强,持续不断的鼓点敲到后来,竟也震耳欲聋,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已经捂起了耳朵。
然而冰面之下的鼓点依旧不停,“咚”的一声,砰然顶在冰潭岸边,靠岸过近的一派长者有几人竟懵然摇晃,连温晴都“哇”地哭出声来,一下子钻到温黎怀里去。
唯独温弦和箬冬几人,依旧站在岸边不为所动——“咚”!
又是剧烈一声撞响,天地都要被颠覆出混沌来,唯独霜潭之冰岿然不动。
陵枫这才发觉,水下之人所撞击的位置,已然是潭水岸边,几乎快要撕扯起冰与土岸的交界处来。下水之前,各家掌门都多多少少强调过,霜潭之冰岸厚而心薄,更不提临近岸边一排红宝石、蓝宝石装饰起来的花砖高台。
一句话,想要从岸边破水,还不如学学盘古,去开天辟地来得痛快。
第二次巨响过后,水面忽然沉寂下来,好一阵子不作声。
“师父!”只听轰然一声天崩地裂的怒吼,岸边沉重的坚冰忽然大喝一声,“砰”地炸裂开一大片来。一片足有核桃树般高、合抱古榕般厚的整块冰层骤然飞上天空,几百双眼睛不由得一齐向上望去:只见那庞然之冰飞起五六尺高,又竖直向冰面砸来——
纷纷看客还来不及躲避,大冰已如一只硕大的玉蝶,顿时砸下,震响声直穿云霄。猛地落地,四散开千百透明碎片。随着炸裂声响,一阵烟雾,瞬间将霜潭一角包裹起来。
清卿于琼花玉蝶中挣扎着站起身,喃喃道:“我等你回来。”
清卿一袭青衣,艰难出水,结束了八音会在霜雪溶窟中第一轮的十人选拔。
眼看着其他九人,虽不都谈得上意气风发,倒也个个神采奕奕。唯独清卿倒像吊着一口气的行尸走肉,浑身发着抖,蜡色的脸皮上,苍白的双唇不停打架。
冰面上的安瑜最先反应过来,不待方才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赶忙拔腿便向着岸边冲去。看见安将军那张黝黑的脸在眼前晃出重影,清卿终于“哇”地吐出好大一口凉水,身体颓然倒了下去。
倒下的半路,正巧被岳川接了个正着。清卿眯着眼睛,苍白的双唇一张一合。岳川偏过脑袋,清卿凑到他耳边,说道:“将军……潭底,有一首歌。”
既然十人之名已然定在纸上,其余各派乱争无益,一个接一个地下水,抢着要把自己不争气的后人赶紧捞上来。这一折腾,已然日头西沉。待得夜幕再次吞噬霜潭星星点点,清卿猛烈一阵咳嗽,翻身睁开眼来。
陵枫一和清卿对了眼,一下子捧着汤药跳起来:“好林儿,可算是捡了一条命!”
清卿支起身子,环顾四周:荒山野地里,白天被破开的潭面早已重新结好了冰。各门各派的孩子,都是各家掌门、前辈或是兄弟姊妹照顾着,捡着一条命的正小口小口啜着温汤;也有独自前来的青年男女,自行缩了身子,窝在角落取着暖。就连黑安瑜,此刻也不知从哪儿抱了床大棉被子,半卧在地上,“啊秋”打了个喷嚏。
孔将军为冻坏了的两个人寻汤去了。篝火遍地,都是呕出的雪水和血水。
偏是又一人,沉着脚步,踏过满岸火光衣角,径直穿过人群,向着三人这边走来。陵枫侧头一看,简直是没好气到家了。于是孤身站起,从岳川的箭篓里取出一只,“铛”一声,直接戳进土里。
南掌门呵呵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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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公,这些年不习术,大意了吧!”
陵枫并不答他的话,生生直视南箫老儿双眼,一步跨到他的正面前。南箫方上前一步,立刻又被紧跟过来,挡在身前。南掌门又迈出一步,却不落地,直接绊住陵枫小腿,眼见状元公一个扑倒,登时落地啃泥。
这下子,南箫径直绕过莫陵枫,向着清卿走来。半卧在地上的安瑜拿开被子,缓缓站起,清卿却只是立起上半身,端起方才那碗药,默默吹着碗沿。
南箫身后,跟来个草木藤蔓裹挟了一身的碧胡子老人。“南林‘回春玄黄’李雾,可是放眼江湖,再无人可比的郎中。”南箫叉起腰,“令狐姑娘若是今天受了寒,叫李郎中看看,保准没错。”
南箫一副笑眯眯的慈祥模样,要不是清卿忘不了他与子书对阵的凶狠神情,早就被这善意满怀的老爷爷感动得涕泗横流了。
清卿瞥一眼野草蔽体的李郎中,沉然道:“医术本为悬壶济世之用,自然不能比出个高下之分。”李雾一听这话,方才弯下腰,又忽然从满脸碧色胡子中抬起眼睛。
“医术本为悬壶济世之用,自然不能比出个高下之分。”这话是清卿幼时方到立榕山,一次高烧不退时,令狐绮川讲给清卿听的。清卿很是疑惑:“师姊,这世上有害人庸医、有救人良医,为何没有高下之分?”
绮川摇摇头,许是当时的清卿太小,绮川讲了,也听不懂罢。却是李郎中此刻听了,反而停下手中的动作,忽闪忽闪起藏在浓密碧胡子后面的小眼,像是要直接看进清卿心中似的。
清卿抬头,向南箫回以一笑:“弟子身体无碍,不劳南掌门挂心。”
“好。”南箫点点头,挥个手示意李雾退后,“老夫有一事,必是要等到令狐姑娘神志清醒时,由老夫亲自来与你说。”
提亲?
听得“提亲”二字,清卿骤然睁大了眼睛。就连悄悄握紧了箭簇的安瑜,也不禁微微松了手。
“老夫有一长子,虚年二十三,取名‘嘉攸’二字。这孩子弱冠前,老夫逼他习术逼得紧,结果到了这般年龄,还是未曾娶亲。令狐女侠与状元公的旧事,老夫略有耳闻;立榕山和碎琼林的恩怨,老夫也曾参与一二。只是八音四器,缺角不齐,纵是先祖问罪起来,令狐掌门与老夫,都怕是要羞光了脸,无地自容喽!若是姑娘能和犬子结亲良缘,那必定是冰雪消释、不咎前嫌……”
“胡闹!”清卿的烈性子,哪里能受得了南箫这般滔滔不绝。忽地站起,才发现自己音量惊了外人,躺了一地的受冻吐水弟子接连爬起,写满了好奇的目光纷纷看了过来。
清卿也意识到自己突然莽撞,清静一刻,站起身来,向着南箫一揖至地:“南掌门所言,弟子实难从命。无家师准许,这等大事,弟子决不敢自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