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暗夜,水光之中。
星垂平野,初春独立,穿过低矮的月光组成的夜幕,箬冬只觉得微风料峭,丝毫没有如春的暖意。
不知道为什么,华初十一年留下的冬天,竟然如此漫长。
在这波光粼粼之上,一座凉亭静静耸立,漂亮的屋梁围栏雕刻,被岁月和刀剑一同磨平了棱角,露出彩斑之下一层灰白色的皮囊。几声长剑碰撞的声响叮叮咚咚,正从凉亭深处传来。
伴随着阵阵利刃声响,那两个身着黑袍的身影愈发清晰起来。只见左边那魁梧壮实的青年,用起剑来甚是灵巧,手中剑花快要翻到空中,却趁对面一个不妨,直横劈那瘦小的年轻人侧腰。而稍矮一头的年轻人丝毫不落下风,那长剑走势多了几分硬气,趁着自己侧腰受袭,连忙半空窜起,将剑锋从上至下,迎头而落。
这二人剑法甚是娴熟,箬冬抬起手,示意身边人不要出声。立在原地看了好久,暗自点点头。
听出箬先生走近,那阵悦耳的长剑相击一下子停滞在半空。手执长剑的二人对视一眼,一同收了剑,向着箬先生行礼道:
“见过先生!”
箬冬冲着二人抬手,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随即转身,冲着那矮小一些的年轻人问道:“剑法上便看得出来,立榕山一行,你收获不小。”
年轻人一听,眼中一下子冒出些兴奋的光芒。赶忙点点头道:“是!弟子在立榕山上,学到不少东西。就比如方才弟子跃起,不仅躲开了兄长从侧腰划过的剑路,还使得他头顶空空,全然暴露出来。若不是兄长反应敏捷,大多数人,只怕难以抵挡。”
一听这话,箬冬闭起眼,摇摇头:“并非如此。你那一招用的很好,但正如你所说,对面的兄长只要反应快一步,就能将术器举过头顶。不仅挡了你的攻势来路,还使得你身在半空,下身不防。”说到此处,又接着道:“江湖中一旦遇到对手,难免就是你死我活的拼杀。若是将希望寄托在对手能力不足上,又能有几成胜算?”
听闻,年轻人垂下眼,点点头:“弟子受教了。”
箬冬分别拍拍他二人肩膀,多嘱咐几句,便准备离去。走出几步,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什么,一下子回过头,向着刚才又瘦又矮的年轻人问道:
“你这一招,是从哪里看来的?”
“回先生。”年轻人收剑行个礼,“弟子在立榕山时,见一令狐妖女不知为何,只剩下了一只胳膊,捡起西湖弟子掉在地上的长剑而厮杀。当初有一师兄见她没有左胳膊,便从左面砍她侧腰,想来也是回救不及。谁知那妖女一下子高高跃在半空,一剑,就从上面劈碎了……”
说到此处,少年一下子抬起头,不敢再说下去。
箬冬没说什么,只是回身,继续向前走着。那东山上的“蔓毒膏”和“蔓汀散”,自己早闻大名,曾不敢相信,一个二十出头的令狐晚辈,竟然能悄然研制出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剧毒。
直到第一位将军带着弟子们冲上去,连长剑都没出鞘,就人仰马翻地躺倒在地——自己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些久不出山,隐居角落的令狐弟子们,究竟有何等过人之处。
后来,将军和弟子整整九十九人,无一生还。
至于为什么,这个失了一只胳膊的令狐子弟,偏偏捡了根残剑来用,也不难理解——善使毒的弟子没了毒物,便是没了救命之物。凭着立榕山那些后人的性子,肯定是捡起根树枝来,也不会轻易下跪投降。
可惜啊……箬冬停下脚步,长叹一声。待得西湖剩余的弟子们闯入药植堂,那些名贵难得、有些甚至只有立榕山才能找到的药材,早就被毁得一干二净。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些冲进书谱阁寻找典籍、配方、乐谱的弟子们更可惜。一声爆裂,就被炸得血肉横飞,尸骨无存。
箬冬重新迈出一步,黑色的披风在身后高高扬起。这才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看到那年轻弟子跃起之时,会觉得那一招有一种奇怪的熟悉。
“笔阵剑法”之中,有一式“万岁枯藤”,便是模仿了不知是卫夫人还是王羲之那《笔阵图》中的“一竖”——狠厉地从上到下,如万岁枯藤一般,看着随风洒落,实则万分凶险。
这西湖的长剑,果真没有那白玉箫好用啊。
西湖的各处水路,看起来无甚区别。不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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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条湖水引出的道路纵横交错,行人以船只作车马,与别处无异,来往不停。若是外乡人糊里糊涂来到宓羽湖,只怕一个不留神,便会晕头转向,找不着去处。
而就在这浮光跃金,皓月千里之下,埋藏着这个冬天最炙热的那场火焰。
只有在西湖生活了好几辈,能将宓羽湖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掰着指头数出来的人,才或有耳闻,这平静的湖水之下,藏着一个叫做“水狱”的地方。
箬先生黑色的袍摆渐渐和夜色融为一体,一个转身,下到一座石桥之下,不知怎么就没了踪影。而身后的弟子随从们似乎并不惊讶,也学着箬先生的模样,在石桥下一抖披风,一个个人影登时凭空消失一般,怎么也寻不着了。
沉重的呼吸声压迫着空气,紧接着便是一声扯开嗓子的呐喊:
“杀了我吧!就算是被五马分尸,也别指望我告诉你们关于碎琼林的一个字!”
话音未落,紧接着“啪”一声响,听着像是软鞭重重地打在什么人身上。随即便是几声厌烦的嘟囔:
“还真是倔强,就不知道说出来能有什么不好!”
“算了吧,无非是多一刀少一刀的事,何苦在这儿白费功夫。”
“也是,听说令狐家那个更倔,都没了人样儿了,还是吊着一口气,怎么都不死……”
跟在箬先生身后的安歌“咳咳”两声,那几个窃窃私语的牢狱下人猛然一惊。齐刷刷转过头,看见箬先生那阴云密布的脸,连忙俯下身去。
“令狐家的……”箬先生缓缓开口,“在哪儿?”
“这边!”其中一人慌忙抬头,在惊恐之中,奋力挤出一丝谄媚的笑容,“先生这边请,小的给您带路!”
没再说什么,箬先生只是默默向着那下人弯腰的方向走去。并不回头,口中却轻声问道:
“你的伤还要紧?”
“快好了。”安歌答,“定是老天有眼,咱们西湖在立榕山上受了重伤的将军弟子们,不少都在鬼门关前面捡回一条命。”
不知为何,箬冬听着,反倒生出几许遗憾来。那一路小跑在前面的下人早就取出一大串“咣当咣当”响的钥匙,弯腰一开门,一种独属于血腥气的难闻味道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