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房门,校长室里的光线,一下就暗了下来。屋里头只剩下江森和周乃勋,两个人都没急着开口,江森更是显出一种比刚才进门时更加松弛的状态。
英雄见惯亦常人,市长退休了,也是老百姓,在江森这个重生者眼里,值得他畏畏缩缩的人,这个世界上,已经一个都不存在了。主要是以前觉得人生除了生死,其他的都是小事;而现在,死都不算是什么大事了,他的人生观变成了:人生除了好好生活,其他的都是小事。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在江森眼中,周乃勋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偶然相遇的过客。
跟其他人相比,没有任何特殊,仅此而已。
“茶叶呢……”江森慢悠悠地,从程展鹏的办公室里,找出了干净的杯子,又翻了翻柜子,终于翻到放茶叶的铁罐。
“我来。”见江森左手打着石膏不方便,周乃勋赶忙站起来。
江森却制止道:“不用。”
他微微笑着,摘下了挂在脖子上的绷带,然后在周乃勋见鬼的目光中,轻轻一抽,把左手从石膏里抽了出来,顺手把石膏往办公桌上一放。左手握了握拳,又动了动手指。
整条胳膊看起来,不仅健康,还特么的相当灵动。
“你这个……”周乃勋明显眼皮子一跳。
“假的。”江森很淡定地说道,“古有岳飞刺字,今有江森打石膏,都是明志的一种形式。形式嘛,形式一下就好了,主要是表个决心给人看……”
一边说着话,往杯子里放好茶叶,倒上滚烫的开水。杯子里的茶叶,在热水的浸泡下,快速地张开,散发出淡淡的茶香。江森端着那冒热气的杯子,快步走到周乃勋旁边的小沙发前,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搁,才安然坐了下来,转头对周乃勋微微一笑。
周乃勋看着江森这副从容的样子,不由问道:“你好像很有信心?”
“当然有。”江森微笑道,“我对国家的制度有信心,也对东瓯市政府有信心,也对您有信心,也对我自己有信心。我相信大家都是在做正确的事情,只是想法和角度可能不一样。但是结局一定殊途同归,我们一定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给出最好的结果。”
周乃勋静静看着江森,沉默了许久,才说道:“你不该在这里读书,东瓯中学,也教不出像你这样的小孩。你家里,真的是住山上的?”
“嗯,如假包换。”江森点点头,“瓯顺县青山民族自治乡十里沟村第三沟大寨老牛头山山后小寨,一整片山,理论上使用权都是我们小寨那几户人家的,因为也没人抢。不过前几个月刮了台风,小寨被刮翻了,今年过年回去,等新房子分配下来,估计户籍地址又得改一下。”
“那看来条件还真是挺艰苦……”周乃勋笑了笑,拿起杯子,喝口茶,又沉默了几秒后,低头说道,“我本来今天是想,今天直接带你离开,马上就往田管处训练中心去的。不过现在看样子,这趟是又走不成了,你是知道市文联的消息了吗?”
“市文联?”江森有些疑惑,“什么市文联?”
“你不知道?”周乃勋一转头,怀疑地看着江森。
江森越发奇怪:“知道什么?”
周乃勋盯着他的脸看,看了几秒钟,感觉有点恶心,又转了回去,叹了口气,“唉,反正不管你知不知道,好像这一趟,都走不成了。但是,我还是想问问你,如果给你一个今后生活的保障,给你一个上大学的机会,给你一个铁饭碗,这件事,你还做不做?”
“叔啊,你看我都宁可断手了……”
江森笑着伸出他“断掉”的左手,指了指摆在前面程展鹏办公桌上的石膏。周乃勋有点气不过,含恨说道:“我现在真恨不得,真叫个人来把你的手打断!”
江森道:“那就最起码构成轻伤罪了。”
“呼……”周乃勋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心里却是真的已经没办法。其实东瓯市这片地方,或者说整个曲江省,遇上这种问题,总体上的办法,是很有限的。
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三招:求求你、给你钱、你看看。
求求你就是坐下来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拿出政府的招牌,拿出国家和民族大义,好话说尽,拍着胸脯各种不花钱地承诺,先把人忽悠过来再说。这一招,基本上对99%的学生都能起到效果,长期以来,可谓无往而不利。甚至根本用不着他出面,孟庆彪或许都不用,高处长一个人就搞定了。但这次在江森面前,却折戟沉沙。
无奈之下,只能使出第二招,给你钱。这一招,已经算是无奈之下的终极杀招,往常都是用来招揽那些已经取得全国名次的专业运动员的。而且给出的价码也都不低,东瓯市这边,目前倒是还没用过。一来财政困难,本钱不够,二来周边竞争压力也大,东瓯市看上的人,往往会先一步被省城抢去。于是东瓯市体育口,长期以来都面临着“钱不够”和“没处花”这对看似很矛盾的问题。这回为了招揽江森,周乃勋其实都已经把能搬的家底搬出来了。
一个事业编外加二本招生名额,以及足足二十万的现金。这笔资源到底宝贵到什么程度,对中国社会的了解程度不够深刻的人,可能根本无法想象。
总而言之,周乃勋以副市长的身份,为江森做到这种程度,他真的已经够尽力了。
然而,还是败了……
最终的最终,周乃勋最后的一招,就是“你看看”。搬出媒体,制造舆论压力,把省体委田管处的训练通知提前要过来,多管齐下给江森制造压力。
但看似是制造压力,实则却已经是黔驴技穷。
南方不比北方个别地区,孟庆彪说的强行改学籍那种方法,其实是吹牛逼的。东瓯市乃至整个曲江省体制,实则政治纪律极其严明,办事也一年比一年讲规矩。任何“法无禁止即可为”的行为,如果在政治这条线上碰了红线,那也不可能真的“可为”。谁要是敢坏规矩,后果非常严重。对江森这种自由身,其实周乃勋这边,真的没有任何可以强硬搞走的手段。
从头到尾,都是虚张声势。
不懂的人,吓唬吓唬,诱惑诱惑,哄骗哄骗,也就心甘情愿跳坑了。
大家嘴上都说为国效力,嘻嘻哈哈也就含混过去。
然后周乃勋他们这条线上的人,高高兴兴拿到成绩,跳坑的小孩子呢,就看天命是否眷顾。
说起来很令人不齿,可也没有其他办法。
哪一边都谈不上有多大的过错,只是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难处。
当这些难处解决不了的时候,就只能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被牺牲者作为弱势的一方,往往也无力反抗。
这跟体制其实没任何关系,不管国内还是国外,古代还是现代,自打有人类社会雏形的那一天起,这就是人类社会运行的底层规律。
各种国家体制的出现,本质上也都是为了对抗这种规律。
然而,要战胜规律,又谈何容易。
只是困难面前,大家都凭借自身或集体的力量,去努力克制,努力克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