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了结(八)
若不是她,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爱吧。很奇怪,他只是和她见了那么几次面,连好好相处都谈不上,可是他却爱上了她。就是在她生命结束的那一刻,莫名其妙地爱上了。或许,还不能算是爱,只能说是深深的喜欢吧。又有什么分别,爱,就是深深的喜欢;喜欢,就是淡淡的爱。无论如何,她的如画姿容都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的肩膀忽然猛烈地抖动起来。唇角蓦然升起一抹苦涩的笑,转瞬消失了。眼里是一种苦涩、自怜、傲气的神情。这世上,永远有两个字,时时刻刻刺痛他的心——淇岩。
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和那个已经逝去的人再争夺什么。
他回转头,目光掠过四周,陡然一滞,停在池塘里那两朵娉婷玉立的睡莲上。
他健步如飞,停在池旁,久久凝视着那朵被霞光瑞气团团萦绕的睡莲。
洁白瑰丽的花瓣上一滴朱红,像一颗泪珠,盈盈欲泣。
那朵仙姿翩然的出水芙蓉,如同一个误落凡尘、翩然于世的天外仙子,有着纯净的灵魂,不沾染一丝一厘的凡间污浊之气。
是啊!莲本生于清水之中,即便是出淤泥,却仍旧一沉不染、洁然于世。
淇冥望着那朵美丽不可方物的莲花,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心中若有所思。
人活一世,也不过短短几十年的光阴,生命原本和其珍贵啊!可是,仍然有那么多人终其一生,却活在仇恨、欲望里,被仇恨牢牢束缚,被欲望主宰生命,或疯狂,或绝望,最终背叛自己,丧失本性,沦为命运的奴隶,到死都不曾解脱!
他仰天长叹一声——自己又何尝不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随时为了报仇雪恨才投靠落雪宫,却依然双手沾染了不尽血腥。也许,人的地位越高,贪欲也越重!这么多年了,他一柄长剑在手,屠戮了多少生命,积累的罪孽在外人眼中怕已是罄竹难书了吧!烧杀劫掠,无所不用其极,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有着一袭干净灵魂的白衣少年,他的眸里,早已沾染了噬命的血色,污浊肮脏。
第30章:了结(九)
反倒是淇岩,长于明月城,虽然怀抱仇恨,却终究没有犯下杀戮。他与自己,虽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那命运,却从来都是截然相反、大相径庭的。他携着纯净的灵魂来到世间,死时仍保灵魂的洁净,如今在碧落黄泉之地,有泱珞相伴,他也是心满意足的吧!
他深深望了一眼那株盛开在碧叶间的并蒂莲花,朝阳映射下的玉雕花瓣上,流光溢彩,似是仙物。
他终究没有杀独孤霸,为了母亲临死之际的恳求,也为了那个绯衣女子。反正明月城已经归顺落雪宫,而独孤霸看破红尘皈依佛门也构不成威胁,薛楚言得了明月珏自然也没有为难于他。
普天之下,也只有佛门,可以容他的万般罪孽之身。
既然,恩怨仇恨都已释怀,往事也终归尘烟散尽,他也该随宫主回去了。临行前将他们合葬一处,也算了了他们生不能同裘、死可同穴的遗憾吧。
泱珞,淇岩,端上淇冥就此别过了!
在心中默默念着,他再次看向那座浅灰色椭圆形的墓穴,目不转睛地注视了片刻,然后,旋转身子,大步流星,绝尘而去。
初升的朝阳在古木顶端露出血红的脸,阳光洒落大地,给那个疾步而行的颀长身影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光。
绝妙而幽远……
卷七:番外——慕容轩第1章:初见(1)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四岁那年的冬天。
她随着父亲去落雪宫参加雪缨郡主的葬礼。即使已经过了很多年,她至今还能清楚的记得,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下了很多场雪。而她和他见面的那一日,也是漫天的飞雪。
刚刚在正殿祭拜完亡人,她和父亲随着落雪宫的侍从去已经安排好的客房休息。四岁的自己被父亲温暖厚实的大手牵着,在厚厚的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慢慢前行,却被一阵哀求和严厉的呵斥吸引,她终于忍不住,趁父亲不注意,挣脱了那只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雪帘中是一座极其别致的院落,一条小河从院中央蜿蜒而过,虽然是极其寒冷的时节,河里却并没有结冰,清澈的河水泛着氤氲的白气袅袅飞上天空。河面上一座大理石铺砌的石桥凌空而起,两端各自连着一栋精致典雅的白楼,隐在茂密的树林里。那阵刺耳的哀求和呵斥就是来自其中的一栋白楼前。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个名为“秀雪斋”的院子竟然成为了天下武林的权力中枢。!
她躲在河流边的假山后,伸着脑袋向外张外。正对着自己的方向,只见那栋挂着“忆雪阁”长匾的石楼前跪了好些人,竟都是身着素衣、年约十七八九的侍女,在威严的训斥里噤若寒蝉地跪着,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人群中间跪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美丽少妇,怀里搂着一个小男孩,梨花带雨的脸上满是哀求的神情,冻得发青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个训斥的人的衣摆。
那个人,神情威严,眼睛里有浓烈的气愤和厌恶,只是轻轻一动,重重地打掉了那双黏在身上的骨节分明的纤手。
她认识他,那是刚刚在正殿里一脸悲痛的落雪宫主薛青落。此刻面对跪倒在雪地里苦苦哀求的一对母子,那双明亮的眼眸里哪有方才的哀痛和不舍,只有无尽的愤恨和憎恶。
“老爷,轩儿还小,他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故意要闯进忆雪阁的……都是我不好,是我教子不严,你要罚就罚我好了,不要惩罚轩儿,他还那么小……”跪在雪地里的少妇不敢再伸手扯他的衣服,只能双手无助地伸入雪地里,凄凄地哭着哀求,瘦弱的肩一抖一抖,身影愈发显得柔弱可怜。
薛青落的声音冷冷的,并不看面前泪落如雨的女子,只是愤愤地说:“落雪宫宫规森严,你明明知道这里是禁地,为什么还要带着他来这里!既然是明知故犯,那就不要怪我狠心。下去领罚吧!”
那一场灭门惨案发生时,偏偏他们母子外出烧香避过了一劫,自己最爱的女人却惨遭仇人毒手——活着的人不讨喜,深爱的人却永远地离开了……命运的安排总是那么的可笑和荒谬。还好,自己早就安排言儿和芳儿到天诀谷学艺,幸免于难,也算是为雪缨和燕陌峰保全了血脉。
不易觉察的,薛青落的眼中蓦然浮现一抹暖意。只是一瞬间,在他重新看向伏在雪地里那一对母子时,又变成了令人窒息的冰冷:“你们是自己去暴室,还是要我命令手下押着去?”
跪地的女子陡然间抬起泪水朦胧的双眼,她看着面前那个高高在上对着自己和孩子无情宣判的人,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情——他是自己的丈夫吗?他是自己孩子的父亲吗?为什么他看向自己母子的目光里,从来没有为人夫、为人父的疼爱和慈祥?
“不用了,我们自己走!”她躲在假山背后,听到那个女子用一种坚定决绝的语气说着,就看见一袭素衣的身影从雪地里起身,那双纤纤细手紧紧握住了小男孩冻得通红的小手。
她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地从假山后面跑出来,脚下的积雪很厚,她只能踉跄地跑到落雪宫宫主面前,忘了爹爹不要多管闲事的告诫,用稚嫩的声音恳求:“薛伯伯,您是一宫之主,高高在上,心怀宽广,为什么不能饶了他们这一次?”
她看见落雪宫主脸上像冰霜一样的表情,在看向雪地里那一对可怜母子时,眼中的目光更加冷漠,就仿佛地上厚厚的积雪般冰冷,让她小小的心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父亲,在她的印象里,落雪宫的宫主虽然一向威严,却从未像此刻这样的冷漠和冰冷。她不明白,那对母子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为什么他没有应有的疼惜和关爱?
她将目光转移到面前那对母子身上,女子被冻得有些发青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她手里紧紧握着孩子的手。那个小男孩正痴痴地看着自己,俊气的脸上没有一丝害怕的神情,澄澈的眼睛里竟有一丝感动。
她呆怔了一下:也许对父亲的冷漠,他早已经习惯了吧!
“阿韵,你怎么在这里?”她听见父亲的声音,紧接着手就被父亲牵了起来,然后迫不得已地转身,看见父亲一脸尴尬地对着落雪宫主说,“薛兄,小女不懂事,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海涵。”连连道着歉,她只能被父亲拉着,向外走去。
“来人,把夫人和少爷带去暴室。”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
卷七:番外——慕容轩第4章:求情
她心里忽然难过起来,为那个和自己同龄的小男孩难过——自己虽然母亲早逝,却至少有疼爱自己的父亲。而他呢,生活在那样的家庭里,有那样一个绝情冷漠的父亲,有还不如没有的好!
“爹,饶了倩姨和轩弟吧!”一个轻微的声音蓦然响在耳畔,尽管低弱,却有难言的气势在里面。她不由得抬头望去——那里,离自己仅有三丈之隔的雪地上,一袭白衣凝立在家仆撑着的伞下,那个声音的主人大概只有7岁的模样,面容清俊,眉目清奇,浑身散发着贵气,仿佛京城里的幼年王公贵胄。隔了漫天飞雪望过去,她看见那张如冠玉的脸惨白异常,明明穿的很厚,可是那张薄如剑翼的唇上却呈现出青紫色。
原本神情绝望的女子呆呆看着那个伞下的少年,仿佛意料不到他会替自己母子求情,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惊讶和感激。
“言儿……”薛青落的目光落在白衣少年的身上,陡然变得无比的慈爱,面对儿子的求情,他似乎也有些吃惊,还想说什么,却被少年打断了。
她听见那个人用极轻的声音说:“娘的死与他们没有关系……轩弟只是个孩子,倩姨也不是有心的。”
他的眼睛清亮如水,仿佛经受不了侵骨的严寒,他抬手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大衣。那瞬间,她看见那只手,腕骨很细,指骨修长,却是骇人的苍白色。
奇迹般的,落雪宫宫主抬手制止了前来执行命令的属下,面向着那对犯了弥天大错的母子,冷冷地命令:“今日看在言儿的份上,暂且饶了你们!慕容倩,你的身份根本不配呆在此地,以后不得再踏进忆雪阁半步。”
尽管被丈夫冷言冷语的羞辱和呵斥,转危为安的女子却如获大赦,惊喜地连连点头:“是是是,谢谢老爷,谢谢言少爷……轩儿,快谢谢你哥哥,快!”一边说着,轻轻推了推呆怔在一旁的儿子。
小男孩幡然醒悟,仰着纯真的小脸看了看漫天飞雪中的白衣少年——那个高高在上的自己的哥哥,竟然“噗通”一下跪到雪地里,连连磕着头,然后仰起冻得通红的小脸,声音稚嫩:“谢谢爹,谢谢哥哥……”
苍白文弱的少年只是微微笑了笑,轻轻对着身边的人说:“我们走吧!”在众人的注目中,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