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意顿了一顿,大声叫嚣道:“正是本县县长之子!”
此话一次,方才还吵嚷的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四周一阵倒抽凉气之声,更有不少人悄悄向后撤去,原本乌泱的人群顿时散去一大半。
那位幼童的母亲,亦是一扫先前的满脸怒容,顿时紧张地将孩子拉向自己身后。
车夫对众人由怒转惧的表情感到十分满意。
随后他微眯起双眼,紧抿双唇,双手环胸地向着人群的某个方向走去。
“可是你小子.......一口咬定是我驭马无术险些酿成大祸的?”车夫一把拽住正欲转身开溜的那位葛衣青年的后衣襟,目光阴鸷地盯着他问道。
此话一出,在场的目光皆聚集在青年身上,青年只得悻悻地回身,不敢抬头看向车夫,怯懦地回道:“这......其实适才鄙人并未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人云亦云,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已......”
“哦?是吗?”车夫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我看你倒是挺爱管闲事啊?怎么......”
“即便是天子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县长的公子又如何?你无须为难那位大哥,有什么事冲我来便是。”李尤惜出言打断车夫的话,目光凛凛地望向他。
“好!好一个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车夫听到李尤惜口出狂言,不怒反笑地拍了两下手。
幼童的母亲赶忙上前扯了扯李尤惜的衣角,对着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您瞧我这粗鄙农妇,一时犯了糊涂......不想竟得罪了官老爷,确是我未看管好我儿,差点误了官老爷的大事,还望您看在我儿年幼无知的份上,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们一条生路......”她带着讨好的笑走近车夫,低声下气地恳求道。
“哈哈哈哈!”车夫忍不住地放声大笑。一搬出自家主子的身份来,果真将面前这些低贱小民吓得屁滚尿流。
除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哟?方才那个气势汹汹的娘们儿哪儿去了?”车夫狞笑着看向幼童的母亲,正欲用话语羞辱对方一番,却闻得一声清脆悠长的玉鸣声从马车方向传来。车夫话锋一转:“若不是我家公子生性善良,不与你们几个山野乡民计较,不然今日定然把你们通通押回衙门重重责罚!”
“是是是,多谢官老爷开恩,贫妇感激不尽。”幼童的母亲朝着车夫欠了个身顺势答道。
“还算你识相。”车夫冷哼一声,随后走到李尤惜身旁耳语道:“下次千万别让我看见你小子,否则定饶不了你!”李尤惜并未言语,只是双拳紧攥,面若冰霜地盯着他渐渐离去。
“方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还未来得及感谢你,多谢小兄弟对我儿的救命之恩,翠娘实在感激不尽。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见其他围观群众皆趋步离开后,幼童的母亲对着李尤惜深施一礼,温柔地说道。
“婶子快快请起。”李尤惜急忙向翠娘抬手,示意对方无须多礼,“小弟我姓李名尤昔。”
翠娘微微点了点头后缓缓起身,“恩赐,还不快来谢过你的恩公。”她转过身来对着自己儿子正色说道。
名唤恩赐的孩童,先是经历了方才惊心动魄的生死一刻,后又全程围观了众人激烈的争吵,故而知道这位大哥哥是个好人。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李尤惜面前,昂起稚嫩的小脸,嘴里发出因嚎哭太久而变得嘶哑的声音:“是大哥哥救了恩赐的命,大哥哥就是恩赐的大恩人!”
李尤惜闻言眉开眼笑,他半跪在地,轻轻拍了两下恩赐的头,语调温和地说:“什么恩人不恩人的,恩赐言重了,你没事便好”。
随即他站起身来,询问翠娘:“婶子,为何方才只你一人在草地里,而没有跟恩赐在一起呢?恩赐还这样小,你就如此放任他一个小娃娃独自待在车来人往的路上实在是过于危险了。”
翠娘并未因李尤惜的诘问而感到恼怒,反而从腰间抽出一条藕荷色的手帕,缓缓揩了揩已然湿润了的眼角。随后她轻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悲惨遭遇娓娓道来。
原来,这也是被命运无情捉弄的一户人家。
翠娘十六岁便嫁给了其夫。丈夫是名游商,专门向各地大户人家贩卖名贵补品。
虽常年奔波在外,但因此家境倒也算宽裕。奈何两人成亲一年有余,翠娘的肚子却一直未有动静。都说小别胜新婚,每次其夫外出归来后,两人总会如胶似漆地欢愉许久,可如此之下,却迟迟未见喜事。
翠娘惊觉事有不妥,于是一次趁着其夫远在外地时,避开左邻右舍及亲家,偷偷去邻村看了大夫,结果令翠娘心凉了一大半。
在从大夫口中听到“任脉象虚,带脉不通,恐难得子”之后,翠娘只觉有如晴天霹雳,几欲昏厥过去。
先前其夫还时常宽慰翠娘,将责任全推到自己身上,因着做生意与翠娘聚少离多,才迟迟未见喜事,说是孩儿总归会有,让翠娘莫要心急,当心急坏了身子。见丈夫那般自责,翠娘心里本就过意不去,没曾想,这罪魁祸首却是自己。
翠娘失魂落魄、步履蹒跚地回了家,在横房梁上搭了一尺白绫,欲要寻死。
白绫在凳子倒地的那一刻,瞬间冲上前紧紧抱住翠娘的脖颈,它似乎在对着翠娘低语:安心地去吧,我会替你守住这个秘密。
翠娘酱紫色的脸庞虽然因窒息的痛苦而变得狰狞可怖,但她的内心却无半点惧怕。与其这辈子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下过活,倒不如趁早了却此贱命。
她在昏死前便止不住地想:不知丈夫的下一位娘子,会是哪般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