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把方淑慧的手臂搭在肩上,穿过堂屋把她扶到右手边第一间,林玉珠的房间。
屋里摆设简单,一张木架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一条长凳,再无大件。
林玉珠解开方淑慧的蓑衣斗笠放在一边,把她按坐在床沿让林玉兰扶着,拖了长凳过来坐在她对面。
对面的女人弯下腰一下一下锤着胸口,眼泪一滴一滴坠下,悲恸的哭声在屋子里一声痛过一声。
林玉珠默默看着和记忆里重叠的女人。
补丁摞补丁的宽大衣服里身材瘦小,才四十出头已经华发丛生,花白头发暗哑无光,额头眼角堆着饱经风霜的皱纹,深深的法令纹让这张原本秀气的脸显得很苦相。
指关节肿大,手指皮肤常年皲裂,细碎的小口子被植物汁液染成褐色,指甲缝里黑黑的,永远洗不干净。
原是殷实家庭的女儿,知书达礼,嫁到富贵人家成为人妇,夫妻和睦,十指不沾阳春水。
好景不长,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家破人亡。
后来被生活折磨得面黄肌瘦,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断了一条腿,浑身伤病。
现如今,相依为命的女儿也离她而去。
女人悲痛到极致,光张嘴哭不出声来,眼泪不停地顺着下巴滴落,那只揪着衣襟的手背指骨毕现,脖子上青筋暴起。
“你…你别激动…”林玉兰红着眼圈不停帮她顺背,喉咙里堵得难受,“我、我要是知道你这么难过,我就不来了…真的真的,我不来…”
“她听不见。”林玉珠吸吸鼻子,“你来不来,她的女儿都已经不在了。”
她抹了一把眼泪,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一支铅笔,在黄草纸上写了几行字,递到方淑慧面前。
她们没有系统地学过手语,日常交流都是用简单的手势。有些话,还是写下来比较正式,这也是对一个母亲该有的尊重。
“对于您的遭遇,我们很抱歉。令嫒不幸身故,我们占用了令嫒的身体,这是无奈的事实。如蒙不弃,我们将代替令嫒尊敬您、照顾您、奉养您!——林玉珠敬上”
方淑慧泪眼朦胧看着纸上的字迹,想起大女儿满脸认真伏在桌上写字的情形,更是泪如雨下。
初学者,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她却觉得欣慰。
会写字好啊,再也不做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
这封信用的是同一截铅笔头,是女儿在外面捡回来的,用小竹管套着学写字,视若珍宝。
这上面的字迹俊秀工整,一个错字也没有。
可是,她再也不会收到自己女儿的信了…
也…没有女儿了…
她抖着手把纸抓成一团丢到地上,捂脸失声痛哭。
林玉兰眼泪汪汪跳下床把纸团捡起来看了一遍还给林玉珠,坐回床沿揽着方淑慧的肩膀,陪着她一块呜呜地哭。
“她肯定讨厌死咱们了…呜呜呜…我妈要是像她一样疼女儿就好了…她才不会像她这样哭得快背过气去…呜呜呜…我现在有点想她了…”
林玉珠低头看着手里的黄草纸,沉默了一会,展平了拿起铅笔在空白处继续写。
“我是一个弃婴,因为心脏不好,不好养。父母要把我溺死,所幸,机缘巧合,我得以活过二十五个年头。我不知道我的父母长什么样,我的养父是一位年迈的教书先生。他常说,人海茫茫,相逢即是缘分。我与您,应该也是有缘分的。我定当竭尽所能养好这副身体,珍之,惜之。”
想要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马上接受现实接受她,很难。
她只能从侧面循循善诱,记忆里,这位母亲是个心软又善良的人。
方淑慧哭累了,软软地靠在林玉兰身上,眼神空洞。
打皱的黄草纸举到她面前,她的眼珠动了一下,看完心头酸楚得厉害。
她本打算安葬了女儿就随她们一块去。
现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儿,原来也是个可怜人啊…
林玉兰伸过头去看了一遍,呜呜地哭出声来,“你也太惨了吧…”
“你先别管我惨不惨,你还不赶紧卖惨博同情?她已经够惨了,别让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林玉珠把纸笔递给她。
林玉兰接过来,不知道怎么下笔,带着哭腔弱弱地说:“我…我觉得…我之前其实过得还可以…”
“你不是说你妈不疼你?那就照着这个思路,写一篇半命题作文,中心思想是:不要放弃生活,这世界还有人需要你。”
“呃…”林玉兰眨眨眼睛,眼含泪花望着她,“你该不是老师吧…”
那自己之前说的愿望,岂不是很欠揍?
林玉珠淡淡一笑,“我爸是老师,我以前做自媒体的。放心,在这里,你想上学也没机会。”
雷停了,雨还在下。
林玉珠坐在堂屋里无语地望着外面灰蒙蒙不停落雨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