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这一句就震到刘宏了。
刘宏的眼眸刹那间眯起,俨然,他想到的这所谓的“又一股势力”,便是羽儿的道教一派么?
不及细想,蔡邕的话还在继续。
“至于六月时,有黑气自天而降,堕入温德殿东庭,化为十丈黑龙,盘踞良久不散,则是在大汉,有庞然大物一般的势力妄图驾驭朝廷、操纵朝廷,乃至于染指帝位,此为大凶之兆。”
“至于七月玉堂后殿上,有青蛇出没,臣特地去调查,访问过许多亲眼目睹者,方才得知,他们看到的不是青蛇,而是赤蛇,只不过其背上有一道明显的青斑。”
听到这儿,刘宏心头“咯噔”一响。
连忙追问:“赤蛇?难道是预示着赤帝之后?”
蔡邕沉吟,他一张面颊紧紧的绷着。“未必与赤帝有关,或许这与那六月黑龙对应,大凶之下,留下一枚‘赤色’火种藏在玉堂后殿,这是大汉转危为安之兆,也是陛下破局之法!”
呼…
听到这儿,刘宏疾呼口气。
乃至与他的眼睛徒然瞪大,因为…当年他初登大位,遭逢党锢之祸时,皇长子羽儿便是在玉堂后殿遭逢不测。
去年,玉堂后殿又有“赤青”蛇出没,而本在灵柩中失踪的羽儿再度出现,这些…就意味深长了。
如果按照蔡邕这一则解读,那入德阳殿门的‘白衣人’是道…那盘卧的黑龙,有不臣之想的便是“士”,至于青蛇,自然是羽儿!
刘宏很喜欢听这等地方风俗、灵异故事。
往常,听归听,可他未必信,可今儿个…经过大方术师蔡邕的一番解读,刘宏本能的更倾向于信。
也就是说,那些灵异之事,并非不详,而是天上的预示,预示着道人将入朝堂,预示着有人将生不轨之心,预示着羽儿将挽大汉于即倒,扶大汉于将倾!
呵呵…
刘宏笑了,他抬起眼望向蔡邕。“朕只问了蔡卿一句,蔡卿却回答了这么多,诚如坊间传言,蔡卿讲故事的本领是一绝呀。”
蔡邕拱手。“陛下让臣解读,臣便解读,不敢欺瞒陛下。”
“蔡卿有心了。”刘宏微微一笑,旋即摆摆手。“蔡卿明日也官复原职,做回‘郎中’,管理一众议郎,忠言逆耳,蔡卿不在的这些时日,朕许久没有听到议郎中有振聋发聩的声音了。”
郎中与议郎一样,相当于皇帝的参谋团。
有事儿没事儿,向皇帝提建议,当然…听不听是皇帝的事儿。
曹操也做过这官儿,只是他提的问题太过尖锐,很快就被调离了。
却留下一番佳话——“曹孟德议郎谏言”!
“臣领旨,若陛下没有别的问题,那臣先告退。”
“下去吧。”刘宏摆摆手,与桥玄、蔡邕会面后,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因为要见的这位,乃是他与羽儿一并看好的贤才——荀或!
同样是“道人入朝堂”的问题,桥玄很干脆的回答“当入”,蔡邕通过故事讲述“上天指引,要入”,那么…这位颍川才俊又会如何回答呢?
…
…
接到信笺的荀或,眼神有些错愕。
可短暂的错愕后,他笑了,只是笑容中多出了一丝苦涩。
桥子、蔡子为了让贤弟入朝堂,都已经不遗余力,贤弟倒好,一封信笺传回…这是要彻底的“无为”呀。
也是,道家讲究的是“无为方能无所不为”。
摇了摇头。
看到蔡邕已经走出了鸿都馆的正堂,门前的小黄门高喊——“陛下传颍川荀或觐见。”
荀或收好了信笺,快步往鸿都馆的正堂走去。
迈过高高的门槛,荀或低着头走入其中,不敢正视天子的目光。
倒是天子刘宏,嘴角扬起,笑出声来。“荀公子无需拘着,抬起头来。”
这…
荀或突然感觉这个声音很熟悉。
缓缓的抬起头来。
恰恰这不抬头还好,一抬头之下,荀或一愣,吓得双腿一个踉跄…因为,出现在面前的天子,不就是…不就是昔日来玉林观的陈王刘宠么?
“陈…陈王?”
荀或下意识的开口。
一旁的蹇硕连忙纠正道。“什么陈王,在你面前的是大汉天子,你该称陛下。”
荀或这才发现,不光是“陈王”,就连陈王身旁的那位护卫,也是眼前的这位,他们…他们竟然是…
“荀或拜…拜见天子。”
当即,荀或拱手朝刘宏行礼,紧张之余,一句话竟说的有些磕绊。
“哈哈哈哈…”
刘宏大笑,旋即扬手示意。
“坐”
他方才没有让桥玄坐,也没有让蔡邕坐,竟是允许荀或坐在他的面前。
“草民不敢…”荀或赶忙后退一步,诚惶诚恐…“草民昔日不知道陛下身份,冒犯了陛下,草民…草民死罪!”
“何罪之有?”刘宏继续道:“昔日,朕微服去那玉林观,本是去窥探玉林观施粥一事,若非你荀文若解读柳羽着写的那《红楼梦》中‘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篇,若非你推演出‘引用照搬’、‘借鉴化用’、‘情景独创’这三条。”
“朕如何借鉴化用?如何将玉林观施粥之法推广于整个帝国,如何施行十糠一谷,赈黄河之灾,你是大功一件,朕要你坐便坐,怕什么?”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荀或再推迟就显得矫情,他诚惶诚恐的跪坐在刘宏的面前。
一方龙桉,两人对坐。
蹇硕给荀或斟满了一樽酒,刘宏则是张口道:“方才与桥子、蔡子攀谈,朕提出了同一个问题,他们俩个的答桉出奇的一致,朕也想拿这问题问问你。”
“臣必定知无不言。”
经过短暂的调整,经过方才天子的一番夸赞。
心境平和之后,荀或又恢复了往昔模样,荣辱不惊,再无半分战战兢兢的惶恐。
“你觉得玉林观主柳羽此人如何?”
“经天纬地之才,才能胜我十倍。”荀或道。
这个回答,是刘宏意料之中的,毕竟…因为羽儿,荀或才能坐在这里,才能与他这个天子会面。
“哈哈…”
浅笑一声,刘宏继续问道:“朕本打算授予柳羽一个官衔,可因为他的身份,朝廷之中阻力颇大,这事儿你怎么看?”
其实,这就相当于刘宏变着花样问出了同一个问题——如何看待道人入朝堂?
按理说,这要从两方面去解析。
一个是外在,一个是内在。
也就是说…天子的本意是想用道人的,但他必须把这个棘手的难题抛给柳羽,抛给荀或。
让他们去自己去铺出大道。
“陛下之所以问出这个问题,想来是儒家在朝堂上深耕多年,氏族门阀对于儒家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故而刻意的阻挠道人入庙堂。”
荀或侃侃而谈。“偏偏,越是如此,越能证明儒家已经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走向腐朽…无法再肩负起重震汉帝国的重任。”
“这是为何?”
“格局,眼界!”荀或继续解释道。“我与柳观主接触的时日颇长,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了解他的大志,这朝堂上是儒,或者是道,哪怕是新生的‘释’,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如何让大汉再度兴盛,如何挽回这天灾人祸、内忧外患下的国事蜩螗,江河日下。”
“基于此,柳观主的观点从来是引导‘儒’、‘释’、‘道’三教合一,三者融合,去其糟粕,留其精华,抛开彼此芥蒂,共同为大汉的繁荣而战,若只是争一官一衔,争一朝一夕,在格局上,那些反对道人入朝堂者就已经输了。”
嘶…
荀或的话,振聋发聩,让刘宏的眼睛一下子睁大。
从始至终,他细细的听,甚至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深深的嵌入心头。
——‘儒’、‘释’、‘道’三教合一,三者融合,去其糟粕,留其精华,抛开彼此芥蒂,共同为大汉的繁荣而战!
好宏伟的志向啊!
想不到,羽儿的境界比他想象的还要高。
“咳咳…”
刘宏轻咳一声,连忙端起酒来,轻抿一口,以此压住心头的震撼。
“你说的不错,柳羽的格局的确够大,够宽广,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个平头百姓,一个没落的道徒,如何让三教合一,如何让彼此抛开芥蒂,弃去糟粕,留其精华?这不过是空中楼阁。”
“所以…柳观主方才致信于我。”
荀或顺着天子的话道:“而这信笺中,他提到了两个观点,其中一个是底层治理,大汉如今境况不利,并非在于朝野,而是在于底层,在于地方门阀于各郡县中作威作福,鱼肉百姓。”
“可偏偏因为其势力,其朝野中的背景,地方根本无人能惩处他们?这就造成了大量的赋税并非流入朝廷,而是流入地方豪门,大量的田亩也与朝廷无关,甚至大量的百姓均沦为豪门奴隶,这才是当今时局下最大的隐患!”
“按照柳观主的想法,他可以不做官,但必须掌握一定的权利,或许这权利来自于我,来自于桥子、蔡子,因为这样,他才能去尝试着将失序、失范、失衡的底层,再度引入正轨。官再大没有用,一个督邮的权利反倒是最好!”
呼…
荀或的话,再次让刘宏陷入深思。
作皇帝多年,他能感觉出来,大汉的病因在于门阀士族垄断一些资源,洛阳城如此,那不用想,地方更甚。
而最可怕的是,作为天子,他根本就看不到底层,了解不到百姓的疾呼。
各地方的声音,他能听到的,那都是经过过滤后的话语。
他是真龙不假,但却是一只瞎了的真龙,哪怕是他手下西园校尉军再多,他所能窥探到的也仅仅限于司隶一代。
他急需有人做他的眼睛,去底层看一看,治一治。
那么…
“底层治理,好一个底层治理,朕记得,方才你提及,柳羽还提出了一个观点,那是什么?”
天子刘宏的话方才脱口。
荀或像是已经准备好了,当即答道:
——“知行合一!”
说话间,他还将怀中柳羽的那封信笺一并递给天子。
刘宏的眼眸骤然一凝,原来这封信,压根就不是给荀或的。
羽儿一早就打算,借荀或之手,递给他这位大汉的天子。
呵呵,又被羽儿给算计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