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听得不远处的另一张榻上传来平缓的呼吸,也被带起轻微的睡意,然而就在此时,吕布喉头一阵呼噜呼噜的响动,居然小声说起梦话来了。
他下意识地屏息静听。
只是等来等去,却只等到了一串慷慨激昂的五原土话:“……”
真是个憨人?
荀彧心里油然生出几分哭笑不得来,唯有摇头睡了。
第二天起来时,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等他们到了主帐,就发现神色最不好看的,还是燕清。
并非是燕清将脾气发到了今早,而是他在他们掀帘进来时,正歪坐在案前,一手斜斜地撑着一侧颌骨,另一手握笔,在纸上宛若闲散地勾划着,进行批复。
“起来了?”
他眼皮微微一抬,嗓音透着几分沙哑,漆黑如墨的眼仁边有淡淡的血丝,眼睑下也泛着浅浅的青色。
高高摞起的文书,已经见底的灯油……
显然,燕清忙活了一个通宵。
“你们来得正好。”燕清对二人震惊的脸色视而不见,神态慵懒地将最后一份公文往那高高的小山上一拍,就站起身来,一边以袖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一边睡眼惺忪地往外走,口中吩咐道:“待将士们用过早膳了,便照往常的时间出发,我在车上睡会儿便是。”
走到帐帘处,他又想起什么,回头向荀彧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道:“之前搁置的那些,昨夜可算是都处理完了,文若手里不还留了一食盒的公文么?既然你难以安眠,那些便真交给你罢。”
看着那仙气飘飘的袍袖潇洒远去,被这一招‘以牙还牙’无比有力地反击到了的荀彧,首次体会到什么叫无可奈何。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看向呆若木鸡的吕布,干脆挑明问道:“不知吕将军可愿将昨夜风波的缘由相告?”
吕布迅速绷住脸,居高临下地扫他一眼,漠然道:“似你这般的文人,不说弱不禁风,体质总会差上一些。郭奉孝那身体单薄,不知叫主公操了多少心,现你来时吃苦不少,之后的路上,又要受颠簸之苦,再加上熬夜之累,你再认为自己吃得消,主公只看得到你脸色不佳,又怎么放得下心来?主公待臣下一向关爱,你对此一清二楚,岂能辜负这宝贵心意?荀家公达那回逞能,不就病倒在榻上多日起不得,还叫主公夜夜做陪,你假使仿效了他,叫主公受更多累了,岂不本末倒置?”
这话荀彧虽不全信,但也片面地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测,便从从容容地应下了:“吕将军所言,不无道理,某记下了,当下不为例。”
吕布略显敷衍地点了点头。
他也算是吸取教训了:往后在告状前,无论如何都必须三思,即便不在乎维护同僚间的面子情,最重要的还是得考虑清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
城门失火,还将殃及池鱼啊!
然而这明悟来得晚了一些。
——越聪明的人,固执起来就越是可怕。
不单是荀彧如此,燕清真较劲起来,还要更胜一筹。
他这次对于荀彧不爱惜身体的火气,一直持续到军队进入兖州边境,又得知了明日就能跟郭嘉会合的消息后,才真正消淡了去。
他倒不是真喜爱拖延的性子,只是在一时间少了分担工作的两个得力副手后,就将事务按大小和紧急程度进行分类,十天下来,不免堆积了一些不那么紧要的琐务,看着才显得繁多。
荀彧做事的作风,却是不分大小,讲究事无巨细的,自然将它们一视同仁,非要处理了不可。
经过燕清这些天的自损一千,伤敌八百后,荀彧当真再没做过类似的事情,在充足的休息和精心搭配的饮食的调理下,面色较刚逃出时的苍白,要红润许多了。
吕布终蒙大赦,这晚早早地就占领了床榻,还紧紧抱着燕清的羽毛枕,愣是不肯撒手,好像不这么做燕清下一刻就可能将他撵出去一般。
燕清莞尔,非但不阻止他,还又拿了一个出来:“一个不够罢?这还有。”
吕布恹恹地撇了撇嘴:“主公为何非叫我去盯着荀文若?”
燕清很自然地抱住他的大脑袋,狠狠地亲了他一下,又趁他脑子还晕眩着的当头,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在所有人里面,我最信任你的缘故。”
换了别人,他都不可能百分百肯定,对方不会被奇策百出的荀彧发动口才说动。
唯有脑子有时就只有一根筋,又一颗心待他的吕布,不管有多不情愿,也会严格执行他的指令。
听到这个答案后,对那道命令一直耿耿于怀的吕布,立马就释然了。
也是,真要说起监督那个面上君子、内里狡猾的荀彧的可靠人选,舍他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