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磊在他的办公室接待了陆讷,陪同的还有给陆讷打电话的新星的特别策划姚立天。陆讷是直接过来的,身上依旧是T恤牛仔鸭舌帽,对比韩磊一身英国手工定制西服,寒碜到了极点,算算年纪,韩磊如今大约三十五六,正是处于一个男人的黄金时段,手上夹着一根粗粗的雪茄,神态举止果真如传说中那样透着“唯我独尊”的傲慢,助理送上咖啡,轻声关门离开。
韩磊锐利的目光落到陆讷身上,开门见山道,“请陆导过来是有一件事想与你商量一下。下午两点我要飞一趟香港,所以我长话短说。徐永玉老先生的事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办,公司上上下下已经开了不下十几个会议,商讨出两套方案。”書香整理他说到这里,示意策划姚立天说下去。姚立天的年龄跟韩磊差不多,长相普通,戴着眼镜,透着斯文气,接收到上司的眼神,扶了扶眼眶,用毫无波澜的声音接着说:“第一个方案是暂时搁置《杀·戒》计划,我们跟徐永玉老先生的主治医生了解过,如果调理得当,情况好的大概半年后能恢复个七八成,到时由老人继续执导,这是最保险的。第二套方案就是由其他人接替老人继续拍摄,接替人选我们这边也有几个,而陆导就是我们考虑的其中之一的人选。”
韩磊插进来,道,“老实说,公司高层普遍都是倾向第二套方案,徐老的名号虽好,我们却不能保证半年后他的身体状况,会不会有第二次中风,演员的档期也是另一个问题。在接手的导演人选里,黎艾黎导和徐庶徐导的呼声最高。黎艾导演不用说了,咱们国内电影界数一数二的大导了,他若肯伸出援手,皆大欢喜,但目前他人在国外拍戏,如果等他回来,还有得等两个月的时间。所以大家普遍都比较看好徐庶徐导,第一,他是从头到尾参与《杀·戒》拍摄的人,作为徐永玉的儿子,想必他非常了解他父亲的电影风格拍摄手法;第二,由徐庶接手,子承父业,替父完成最后的心愿,有噱头有卖点,首先在营销方面占据优势。我们跟徐庶导演接洽过几次,他非常乐意,也很积极。但是我个人却比较看好陆导。”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观察了下陆讷的神色,自始至终,陆讷都没有说话,弓着背,十指交叉放在两膝之间,脸上是认真倾听的表情,听到韩磊看好他的话,也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韩磊继续道,“我的身份,首先是‘新星’的总经理和董事,我所考虑的首要问题,就是盈利,但我对艺术也有着最基本的尊重。如果说《笑忘书》的成功是一种侥幸,刚好挠到现代社会人的痒处,那么在我看过《情人藤》的拷贝后,我已经毫不怀疑陆导的才能,你是如今国内少有的能将艺术和商业结合得非常完美的导演。可以这么说,即便在黎艾与你之间,我也比较看好你,我愿意做这样一个赌博。”
陆讷的眉头微微皱着,令他看起来严肃无比,半晌后,他抬起头来,“多谢韩总的赏识,但我觉得我并不合适。”
这话一出,韩磊和姚立天的脸上都掩不住的错愕,大概他们根本没料到陆讷会拒绝。
姚立天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微微扯了下嘴角,弧度太小,以至于根本让人辨别不出那是一个笑,“确实,接棒徐永玉老先生的电影,是机遇与挑战并存,陆导是担心万一拍不好,砸了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招牌?”
陆讷实话实说:“说一点不担心是假的,但不是主要原因。我敬重徐永玉老师,但我们彼此理念不合,硬拼接在一起的结果,只会令一部电影变成四不像。如果韩总真的想要我来执导,那么我有几个条件——”
韩磊诧异过来,脸上已经恢复高居上位的深沉,令人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淡淡地说:“说说看。”
陆讷也没客气,说:“第一,剧本是我的,我知道我想表达的是什么的东西,知道该怎么拍,所以我不认可徐永玉改编的剧本,那是他的电影,不是我的,如果我接手,必须全部推倒重来;第二,演员如果无法达到我的要求,或者实在不符合角色设定,我拥有换演员的权利;第三,我可以不要票房分红,但我要保留最终剪辑权。”
三个条件说完,任是一向见多识广的姚立天也惊呆了,忍不住开口,“陆导,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陆讷没理姚立天,只是站起来看着韩磊,认真地说:“这么说吧,我们这一代人跟徐永玉老师那一代人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缺乏历史使命感,缺乏对艺术纯粹的奉献精神。我们没那么沉重,我喜欢拍电影,所以就拍了,我享受这么一件事。但我也得对投资人负责,总不能让他们亏钱。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
韩磊没说话,只是久久地盯着陆讷看,陆讷面不改色,任他看。片刻后,韩磊的嘴唇开启,用公事化的语气说:“陆导提出的条件我会考虑,也会跟公司上层商讨一下的。”
陆讷点头,告辞离开了。
其实陆讷不觉得韩磊会答应如此苛刻的条件,换了由黎艾提出来,估计人家还考虑考虑,陆讷?那是哪个铭牌上的人物?
所以走出新星,陆讷也就将这一件事抛到脑后了,第二天就带着《情人藤》主创人员飞香港进行宣传。《情人藤》已经定档国庆,香港与内地同步上映。
行程紧,午饭都是在车上吃的,下午是媒体见面会,两个小时的提问时间,一个小时的粉丝互动环节,回后场还得接受媒体的单独参访,陆讷可算是见识过香港记者的犀利了,有记者让他谈谈《情人藤》拍摄期间的事儿,陆讷就说当时遇着的资金短缺问题,急得他都觉得自己揣着两个肾太奢侈了,结果人记者就来了一句,“这个我们不感兴趣,听说你跟剧组演员江兆琛的关系匪浅,还有人拍到他深夜只围着一条浴巾到你房间的照片,你如何解释”噎得陆讷够呛,半晌才扬起一边的嘴角,冲着另一边也在接受采访的江兆琛隔空喊话,“江兆琛,过来一下。”
江兆琛对正采访他的媒体记者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匆匆赶到陆讷身边,叫了声“陆导”。陆讷伸出一手好哥们似的搂住江兆琛的肩,冲着媒体记者坏笑,“香港媒体见面会上,导演陆讷将手搭在江兆琛肩上,两人疑似关系匪浅,你怎么看?”
现场记者一愣,然后哄堂大笑,那个提问记者脸上讪讪,陆讷挥挥手让江兆琛走了,主动解围,“开玩笑开玩笑,其实那会儿他房间的浴室水龙头坏掉,他是过来借浴室的,谁知道居然会有那样的乌龙……”
结束采访,陆讷一气喝了半瓶矿泉水,身边负责此次行程的小杨还在滔滔不绝,“陆导,今天还有一个杂志人物专访,还要拍一组照片,约了五点到摄影棚,还有半个小时,这是杂志记者可能可能会问到一些问题,你看看有什么需要回避的,我提前跟他们打声招呼。八点在丽晶饭店有个小小的晚宴,需要正装出席……”
陆讷上车先拿个面包啃,那种人人端着的宴会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东西给陆讷吃。到摄影棚又是一阵兵荒马乱,陆讷一边让化妆师给自己化妆,一边忍不住吐槽,“没想到我一个导演,也有出卖色相的时候。”化妆师是个挺年轻的姑娘,操着港式普通话笑着调侃,“陆导你好靓的嘛,不拍可惜,自己做演员好啦,保证票房大卖啦。”
采访中规中矩,毕竟不是那种娱乐杂志,陆讷也健谈,如何会上电影学院,拍《笑忘书》的初衷,拍摄遇到的困难的事儿,有趣的事儿,自己的电影理念,对《情人藤》的理解、期望,对一些演员的看法,生活上的要求。采访完拍照,陆讷也不知道到底拍得好不好,反正就按着摄影师的要求摆姿势,摄影师是个混血帅哥,拍完还问了陆讷电话号码和MSN,说是可以将底片传给他。陆讷也没多想,就给了。
一整天下来,陆讷真的觉得全身骨头都被拆开又重组,除了累就想不出其他的词儿了。晚上在丽晶的宴会厅,手上端着香槟,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脑袋里基本已经一片浆糊,晕头转向跟没倒时差似的。
远远的,有人朝陆讷走来,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挺着个丰润的肚子,头上疏疏几根头发养得很长,从左鬓角出发,横跨头顶,斜插右耳朵后面,旁边年轻的男人穿着黑色的羊绒混蚕丝的礼服,身量不高,却很匀称,一张精心修饰过的脸混合着清高与冷淡。陆讷差点儿没认出来,那是许久未见的岑晨。
“真巧啊,陆导。”岑晨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微笑,领着那中年男人走近,顺势介绍,“黄老板,跟你介绍,这位是陆讷陆导,他拍的电影很有名的。陆导,这一位是黄忠凯黄老板,兴发投行知道吧,那就是黄老板的产业。”
黄老板先是上上下下扫视了陆讷一边,然后听完岑晨的介绍哈哈一笑,操着一口极度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陆导啊,我听小晨说过你啦,说你从前很照顾他啦,这么年轻就拍电影哦,了不得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