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错了
春末夏初时节,一笔浓墨重彩的画方写了一个开篇。乳燕嗷嗷,候着穿花过柳挟着阵阵香风的母燕带着吃食回来。
有人也正准备去穿一次花过一次柳。玉幼清大摇大摆的走在述京的主街道上,带着审视意味的细细瞧着这个大齐的都城。
来到大齐已半月余,她都被困在玉府里,未曾想过这大齐的文明与开化程度之高,不光商业发展全面,显然在织染业上也有了很大的造诣,很多中华文明历史上很晚才出现的色彩,在这里几乎都能寻得到。而大齐民风开放,对女子未有太多轻视,大街之上除了粗布衣衫的普通丫头和妇人外,也能见到一些蒙面戴纱的小家碧玉,只是大多像她这样身份的女子,出行皆以马车轿辇为主。
玉幼清这次出来,并不直接往城外去,是因为她想看看大齐的民风到底开放到什么样的程度,好判断她是否能将现代所学及某些衣饰物品派上用场。
拥蕊亦步亦趋的跟在大步流星的玉幼清身后,扭捏的替自家小姐指路。她时不时抬头瞄一眼大街上投来的目光,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凑上前去小声在玉幼清耳边道:“小姐,您说府里的轿辇和马车不能用,奴婢去给您雇一辆马车好不好?”
玉幼清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反紧了紧腰间皮带,将她的a4腰勒的再细一点点,笑容自信。
“拥蕊,你以后可是要跟着姐混的,把你的腰板给姐挺起来!别缩着脖子含着胸,跟犯了罪躲躲藏藏怕见人似的。”她亲切的笑着扫了一圈,像国家最高统治者下民间面见自己的子民似的,继续道:“人家看你,要么是你真的很丑,要么就是你很特别,或者是你很漂亮,我肯定是最后一个可能,你呢?”
“我?”拥蕊下意识答,又猛然察觉自己竟然用了第一人称,慌忙又道:“奴、奴婢自小就在奴隶市场长大,后来得老天厚待进了玉府伺候小姐,奴婢、奴婢已经很感谢了,不敢再奢求什么。”
玉幼清忽然停住脚步,转身一把抓住拥蕊的肩膀,用力将她的身子扳正,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她这一生最恨现代社会人人心照不宣的不平等对待的阶级分层。
拥蕊躲闪着玉幼清的目光,身子不安的扭动着往后缩,声音愈发的小,“奴……”
“拥蕊!”玉幼清的话语听来不容抗拒,她用力扳住拥蕊的身体,一字一句道:“有一个世界,没有奴隶!没有等级!没有卖身契!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每一个人都有掌控自己的生活、生命和自由的权利!在那里,男女都是一样的,女人也有和男人一样的资格去做任何自己喜欢做的事,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来养活自己。没有人有理由被轻视、被买卖,甚至被剥夺人权。拥蕊,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只希望你别再让我看不起你。”她深深的看着拥蕊,叹了口气,半晌,才转身。
拥蕊怔怔的看着玉幼清的背影,试着微微的挺直了身子,但也仅仅只是一点点,她第一次瞧见玉幼清如此……奇怪的模样,有些被吓到,也有些被震撼到,真的有那么一个世界吗?她转头看了看背后,犹豫着抓紧了拳头,鼓起勇气上前,拉着玉幼清就跑。
玉幼清猝不及防,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拥蕊却不容她抗拒的撒腿狂奔,她满头雾水的被拉着,边跑边纳闷,小丫头这是怎么了?被她的话刺激到了?想解放天性?
但下一秒她便明白了些许,因为她们俩刚开始跑,身后原本正常的街道上,许多男子加快了脚步,默默无声的追上来,后来眼见追不上,也不再避讳,撒开了步子追。
大齐天和年间四月十八,治安极佳的都城述京突然出现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奇观,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拉着一个披头散发却怪异的特别好看的倾世美人奔跑在述京的大街小巷,身后跟着一群男人追击。时百姓纷纷猜测,约是哪家楼里的姑娘出逃,怎的闹得如此轰轰烈烈,只怕世上又有一佳人又要香消玉殒了,那些作出如此猜测的百姓的老婆们操起锄头扫帚对着自家杀千刀的就打,“我让你感叹!”“我让你香消玉殒!”“我叫你看!戳瞎你的狗眼!”
不过不久之后,他们就知道了,这个女人其实就是他们大齐的第一淑女。而他们也会在不久的将来以及所有未来的日子里深切的感受到,像那日那样的阵仗,根本不足为一奇观。
这都是后话了。
拥蕊拉着玉幼清满述京七拐八弯的绕,绕得玉幼清是头昏脑涨、上气不接下气,前世里她也常去健身房,闲来无事也常到环山公路上跑跑马拉松,但像现在这样的变速障碍式奔跑,她实在有些受不了,下一个街角,她猛地甩脱了拥蕊的手,不管不顾的一头倒地大喘气。
拥蕊上前来还要拉她,她八爪鱼般滑动双手双脚往后退,使劲咽了口口水润一下干燥的嗓子,才道:“不行了……我跑不动了……老娘宁愿、让他们抓回去,也不跑了。”
一边仍在试图把玉幼清拖起来的拥蕊手上动作一滞,目光闪烁着往后退了一退,低垂着头道:“小……”
“嘘!”玉幼清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捞过拥蕊推入角落,借着撑在那处的竹竿遮掩身形,她用眼神示意拥蕊不要轻举妄动,又牢牢捂住拥蕊的嘴,偏头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一群大汉叫嚷着跑过,遇到巷口另一群从那头包抄过来的汉子,说了几句话,又各自四散开来。
“呼……”玉幼清鼓着小嘴长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此时才放松的倚靠在墙边。然而不多时,那种被人盯住的异样感觉又来了,她立马站直身体,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最后僵硬着脖子一点一点转过头,顿时被吓了一跳!
拥蕊那丫头正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愣愣瞧着玉幼清,瘪着嘴,泪花花儿一圈圈儿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玉幼清怔了怔。
良久,她默然转出墙角,身后小丫头亦步亦趋跟着。她忽然有些心烦,漠然开口:“是因为我的那些话,让你突然转变了心意?还是你寻着我那些话的契机,借机上演了这一场戏,让我彻底相信你?”
身后拥蕊没有说话,玉幼清看不到拥蕊的神色,她慢慢的笑了笑,笑意微凉。她大意了,看轻了异世里的这些人,傻到会轻易相信玉府里这些拿她作交易的人。
拥蕊忽然走到玉幼清的面前,深深的看着她,“小姐要去的地方离这儿不远,过两个街口后往东直走便能寻到了。”言罢,她木然转身走到巷口,突然大喊:“啊!小姐!”
玉幼清大惊,撒腿就想跑,却见拥蕊朝着另一个方向转瞬不见,她再次怔了怔,将身子往墙角缩了缩,看着一群汉子从巷口跑过去,心中闷闷的。
她沉默着将自己团成一团缩在角落里,良久,慢慢起身,走出角落。她在阳光下大大的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融融暖意,金光下的笑脸绽满光华。
她允许自己有一刻的软弱,但不允许这软弱摆在人前,也决不允许自己被软弱打败。
照着拥蕊的提示,玉幼清很快找到了位于城中最大的歌舞坊。
清音阁乃述京第一大歌舞教坊,承官制,专为宫中特殊盛大的日子献舞乐,平日里也对外开放营业,但大多都是有身份地位者,拉不下脸或是明面上的聚会寻乐之地,而清音阁也特设了多处雅阁供各家少爷小姐。少爷们看歌舞,小姐们自然是去学歌舞的,学的自然是风雅的。当然,虽说是宫中官制的歌舞教坊,私底下也会设一些其他的款待。这清音阁的前楼成回字形,中央设舞台,供看客们一睹姑娘们的风采,而后楼建造极为巧妙,外观上看过去像是一个敞开式的姑娘们练舞的场所,白日里门窗皆大敞着,也不忌讳叫别家的有心人偷学了去。但事实上,这里远没有看到的和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没看到的便是一些看花看雪看月亮、吟诗诵词聊人生的地方。
清音阁有钱未必进得去,没钱也未必进不去。
玉幼清自然属于后者,以她的气度风华,只是瞥了一眼清音阁的牌匾,那门前迎客的姑娘便立刻注意到了她,毕竟这皇城大道并非是谁都会闲来无事跑来逛一逛的。
玉幼清顺利的进入了清音阁,不知那引路的女子是有意还是无意,带着她沿着大厅穿梭在各席位之间绕了整整一圈,才想起来问她:“姑娘是要厅位还是雅阁?”
玉幼清心意澄明的跟着引路女子转了一圈,目不斜视,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她笑着接受了那些从舞台中央把目光生生移过来的人的注视,看着那引路女子,故意慢了几许才答道:“雅阁。”
引路女子丝毫不觉自己方才所为鲁莽放肆,她点点头,引着玉幼清上了二楼一间雅阁,她未戴薄纱遮面,某些胆子大的居然也一路盯着她。
此处的雅阁皆以半开放式为主,一侧朝向大街,统一一排宣窗,有有阳台和无阳台之分,左右以墙隔开,而面对舞台的那一侧垂以纱幔。
玉幼清上楼才发现建造这间清音阁之人当属经世之才。清音阁分三层楼,按理说仅一楼是为最好的视野,她本也在想为何不在各个楼层都设一个舞台,岂不看得更加清楚?然其奇特之处就在于,二楼走廊的地都似乎是以一种透明琉璃制成,此层琉璃一直延伸到室内桌边为止,没想到在大齐就已有了烧制透明琉璃并将其融合到建筑之中的作法,当让她叹为观止。
一曲毕,丝竹声又起,舞台中央上来了一群舞娘,桃红色舞裙随着身姿轻轻摇曳,舞娘各个面戴薄纱,手腕动作纤细柔曼,动作轻柔中挟带着如溪流潺潺淌过的熨贴,让那些看客们一个个都观赏到了属于天朝上国歌舞之姿。
然而玉幼清此时正趴在地上,大齐的舞太无趣了,姑娘们穿着保守,看客们也是一个比一个假正经,简直让她昏昏欲睡,还不如研究研究这清音阁的装潢设计和这地上的琉璃呢,她在想,悄悄敲碎了扒一块下来够不够抵她这一趟的费用的,看来现代舞蹈的可选舞种也少了很多。
她正研究的起劲,眼前突然多了一双鞋。她顺着鞋子往上瞧,一个侍女,大概是侍女吧,正含笑端着一个托盘,玉幼清若无其事的爬起来坐好,很自来熟的顺便说道:“哎你们家地板不错嘿,改天让我见见设计你们家这楼的人?我跟你说这我可是内行,说不定我们还能讨论讨论切磋切磋。”
侍女并不答话,只将托盘上的一个酒壶和一个小盅摆在桌上,道:“十三号雅阁的客人请姑娘一壶酒。”她侧身指向对面,福了福身子便退下了。
玉幼清是近视,幸好当初出门时箱子里放足了透明片和各式她爱的美瞳,幸好今日出门也戴了隐形,不过这纱幔随风飘啊飘的,她使劲儿眯起眼睛也没看清对面的人,只好端起酒盅朝着对面扬了扬,在嘴边凑了凑,只觉得辛辣,也没吃出个什么味道来。
楼下的舞跳完了,又上来个歌姬,咿咿呀呀语声温软,玉幼清等了半日也没等到转折点和高潮,曲调听来也是奇特,与现代那一世所有她所接触过的乐种都不大相似,她随即将现代社会的音乐排除在外。晌午快过了,她在想身上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儿能拿来抵债。作为玉府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她是没有零花钱的。
正想着能不能从楼下哪个冤大头身上敲个竹杠,纱幔外头又来人了。
“姑娘,十三号雅阁的客人邀姑娘同看歌舞,不知姑娘与否?”
话刚说完,下一秒,雅阁里人已经不见了,如被狂风卷起的纱幔“啪”一声拍在那侍女的脸上。
玉幼清眨巴着眼睛辨认了一下“十三”这两个字,笑得狡黠,果然十三。她理理发型,端着最淑女的曲线踏前一步,等待着雅阁里的人替她掀起纱幔。主动归主动,面对冤大头,范儿还是要有的,毕竟她前世里也是活在聚光灯下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看着,生怕抓不出一点不好来。
室内有人掀起纱幔,玉幼清微微颔首,缓步而入。一股浓厚香气扑面而来,熏得玉幼清一阵头晕目眩。她极好教养的没有露出任何不对,不动声色的微笑着抬头看向雅阁里的人。
美人!比上午那个还美!仅是一个对窗远眺的侧脸,就美到令她有些微窒,然而下一秒她发现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并不是因为他的美,而是室内的气场,此气场非彼气场,而是这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沉重而微微凝滞,又与刚进门时的那股香风截然不同。
她蹙起眉头,再没有心思去研究那人的美,她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个人不简单,绝不是她能轻易触碰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