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洗,亮而明净,从天上悠悠地洒落人间,落在孟庭静的身上却也并不柔和,宛若刀锋上跃动的雪芒。
宋玉章双臂收拢地裹了下大衣,很平淡地收回了目光。
宋家的雕阑铁门在月光下拉长了影,斑驳的花纹投射在了宋玉章的脸上、身上,宋玉章自己浑然未觉,孟庭静却是将视线定格在了他眼上一朵小小的花影。
那花影比鲜花更易逝,宋玉章稍一转身,花就败在了黑夜之中。
大门在身后关上,宋玉章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
铁制的门在月光下漆黑而深沉,宋玉章轻叹了口气,感到一种带着淡淡困惑的无奈。
在某些方面,宋玉章很自信。
他会算命。
不是那些玄而又玄,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人的命运。
人与人之间,会有怎样的结局,他一眼就能看到底。
宋玉章返回楼上的房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翻过身,拉了下床边碧顶的台灯,台灯“啪”的一下点亮,宋玉章心想:“他一定还在那儿。”
手上拉着台灯的那根细线摩挲了一下,宋玉章坐起身走到了窗边。
落地窗外,湖水粼粼,大门与草坪在他的视角中是斜斜地贴着天空的三角形,门口离得远,看不清楚,但不必看清楚,影子不会说谎。
宋玉章又心想:“何必呢?”
孟庭静一直在门外等,也说不上是等,他没盼着宋玉章下来,只是就是不肯走,他同宋玉章之间发生的一切故事都谈不上为什么,为什么爱,为什么恨,为什么要放手,为什么又不肯放手,这些种种在他心里都没有特定的答案,而更像是一种世事自然的发展。
遇上了,然后,就是这样。
时间过得很快,长袍下摆微微有些沾湿,现在凌晨还是有浓重的霜露气息,孟庭静不觉得冷,也不觉得潮,不悲不喜,无盼无望,在黑夜中化作了一块巨石。
石头,现在他也成了块石头了,那能不能去体会那颗石头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用蛮力能将它摧毁,用自己的体温也能将它捂热。
可石头就只是石头。
他孟庭静不是石头,他有心有血肉有感情,他是个人。
敲门声不紧不慢地传来,宋玉章一下睁开了眼,“什么事?”
外头隔着门,距离也远,仆人的声音就显得很轻,“孟二爷进来了。”
宋玉章单臂拥着被子,沉默一会儿,道:“给他泡杯茶,让他走吧。”
仆人的声音更轻,轻得简直有些微不可察,宋玉章扭过身,预备重新睡觉,他估摸着俞非鱼今晚是回不来了。
睡意不浓,几乎可以算是可睡可不睡,他今天一整天都过得很放松,是水中的萍,浅薄而又逍遥,俞非鱼真是好,没有俞非鱼,他躲不进这个小世界,做不到这一天全然的飘游自在。
俞非鱼走了,房间里失去了那种无时无刻不快活的气息,他仍然寂寞。
宋玉章将手臂垫在脖子底下,眼睛看着头顶吊灯的轮廓,抓了床头的手表一看,已经一点多了。
仆人端了热茶,轻轻地点在桌上,没说一句话就退了下去。
孟庭静来宋家的次数不算多。
孟素珊嫁到宋家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孟庭静发自内心地厌憎宋家以及宋家的每一个人,认为是他们夺走了自己的大姐。
这当然是没有道理的,孟庭静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孟素珊到了年纪就是该嫁人,就算不是宋家,也会是别的家庭,况且孟素珊是心甘情愿的。
可这并不影响孟庭静对于宋家的厌恶。
他乐意,谁
也管不着。
之后年岁渐长,孟庭静学会了控制自己,对宋家这个亲家,多少也打起了些许精神来敷衍。
不是因为人情世故,他不需要人情世故,纯粹是看在孟素珊的面子上。
仔细想来,倒是宋玉章出现之后,他来宋家的次数才变得频繁了一点儿。
孟庭静双掌搁放在膝头,等茶上的热气消散后,他站起了身。
仆人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二爷,五爷睡了,您回去吧。”
孟庭静道:“他没睡,我知道。”
仆人很烦恼地一皱眉,他们原先都是在高压管制之下一板一眼所驯化出来的奴才,奴性仿佛像是与生俱来地刻在了他们的骨头里,然而宋玉章对待他们都很和气,除了基本的使唤之外,其余几乎是不管,久而久之,留在宋家的几个奴才都以惊人的快速脱去了奴性,重新显现出人的面孔来。
“二爷,”仆人挡在孟庭静面前,“您别上去,五爷不想见您。”
孟庭静目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仆人一点也不害怕,孟庭静当然是有权有势很厉害,可他不是孟家的仆人,孟庭静管不了他,五爷跟他来来回回地斗了一个月也还是完好无损,所以他也没道理露怯,放人进来那是看在从前大奶奶的面子上,再多的,就不成了。
孟庭静发觉这仆人并不怕他之后也觉得很惊奇,“你要拦我?”
仆人点点头,同时也很和气道:“二爷,您就回去吧,这么晚了,五爷这段时间总是忙,好不容易歇一天,您也是,回去歇着吧。”
孟庭静坐下了,他拍拍身边的沙发,道:“你坐下。”
仆人一头雾水,坚决地不肯坐下。
“他对你们都很好么?”
“谁?……您说五爷?”仆人摇头晃脑了一下,“五爷是挺好的,五爷不管我们。”
“不管?”
“是啊,不管,只要我们干好自己手里的活就行,其余的,五爷就随我们去了。”
孟庭静背挺得很直,单手搁在膝盖上,另一手搭在沙发的扶手上,他一向居高临下,对仆人佣人一类的角色,全当作是桌子椅子一样的工具,眼里掠过也就掠过了,风烟尘埃,不值一提。
如果宋玉章不是漂亮一点,大概也会被他一眼掠过,直接弄死。
他就是这么目中无人,也清楚自己的目中无人,他没有以这样的目中无人为傲,他就只是这么活着,并且可以这样活着。
宋玉章下了楼。
鞋底子很柔软,踏在台阶上悄无声息,他的脚步也放得很轻,转过层层旋转的台阶,在最后接近大厅的地方,他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