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一角,魏询、孟桑等六人围桌而坐,周遭只有阿兰与柱子守着。
在场之人顾忌文师傅的脸面,没有贸然提起方才糗事,神色各异。
而文师傅死死抿着唇,目光飘忽不定,一眼也不敢往孟桑那处瞧,只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架在火上烤。
陈师傅性子活络些,暗中偷瞄文师傅那红透了的双耳,暗自称奇。
原来一贯爱挑别人毛病的冷脸文师傅,还有这么一面啊!
牵扯这桩糗事的另一人孟桑,正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抿着温水。
不远处,杂役们在清理监生留在桌面的碗盘,断断续续有细碎声音传来,衬得八人所在一角,安静到有些诡异。
文师傅尴尬到双耳红得像是要滴血,红意甚至都渐渐蔓延到两颊。
偏生论起肤色,在场之人中除了孟桑,便是文师傅最白,故而那两抹红越发显眼,活像是挂上两盏红灯笼,可见其内心之慌乱。
终于,在一众或是偷瞄、或是笑眯眯看戏,以及魏询数次欲言又止之后,文师傅终是按捺不住了。
他一拍桌案站起身,随后僵着脖子,冲着孟桑深深弯腰,叉手致歉。
“孟师傅,对不住!当初是我见识短浅,空口白牙诋毁你的技艺!”
此言掷地有声,声音洪亮到整个食堂里的人都能听见。
在场谁都没料到,平时总是傲气的文师傅能突然来这么一出。
孟桑先是诧异,后又茫然道:“哪来的诋毁?不曾有过此事啊……”
见孟桑说不记得,文师傅只觉得对方心善,在好心给自己台阶下。
他这人虽然总爱挑刺,但还称得上是敢作敢当。既然已将纸薄一般的脸皮撕开口子,文师傅索性不管不顾地揭起自个儿的短。
“孟师傅不必给我留什么脸面!”
“当日你刚入食堂时,我曾在背后道你是非。无凭无据诋毁你是滥竽充数之辈,没有真才实学。后来,方悔悟是自己鼠目寸光,不知天高地厚。”
“分明折服于您的手艺,却只敢偷偷摸摸领了吃,着实卑劣无耻。”
“此番种种,皆我之过,您可随意责罚,文高毫无怨言!”
文师傅越说越激动,头脑一热就要跪下请罪。
听到这儿,孟桑总算隐约记起当时的情形,哭笑不得,连忙示意柱子快些将人拦住。
这一跪要是落到实处,忒折寿。
孟桑无奈道:“当时有靳厨娘在前,三位师傅心存疑虑,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文师傅不必挂怀此事,日后咱们同在食堂内,只管齐心协力将朝食、暮食做好,让监生吃得开怀,方是正事。”
闻言,文师傅满脸羞愧,终究还是听了劝,坐回原处。
不等坐定,他肚子传来一串响亮的“咕咕”声。
文师傅:“……”
一旁默默围观的陈师傅没忍住,拍着大腿,“噗嗤”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让你文老二嘴硬,说去买什么胡饼当朝食,人后却偷偷指使康三领鸡蛋饼。这下饼落泥地里不能吃,胡饼更是没个影,就白白饿肚子罢!”
此言一出,在场多数人无一不在憋笑。即便是一贯严肃的魏询,嘴角不免也上扬好些。
而文师傅本人只差没找个地洞钻进去,尴尬到整张脸通红,真真是手足无措。
孟桑想起掉土里那块还算完整的鸡蛋饼,猜到文师傅定然没吃几口上,现下还饿着呢。她掩住笑意,连忙让柱子与阿兰一道去摊几张饼子来。
待到鸡蛋饼上桌,阿兰勤快体贴地为诸人添了干净碗筷与热茶,退至一旁。
孟桑憋着笑,温声道:“多亏了文师傅警觉,抓住那偷酱的贼人康三,移交监丞处置。想来忙活到现在,文师傅不曾用朝食,不如先吃些饼子垫垫罢。”
文师傅闷声闷气地应声,夹了一块鸡蛋饼到碗中,咬了一口。
鸡蛋饼是阿兰摊的,外表看着像模像样,颜色也好看。一旦入口,便能察觉到其与孟桑亲手所做的,尚且有些出入。
后者摊的鸡蛋饼软嫩却不失韧性,干湿恰好,吃着服帖。而阿兰显然在火候的掌控上还差些,饼子做得有些干,韧性太足,但已算可口。
文师傅慢慢咀嚼,有些出神。
短短十数日,原本只会洗菜切菜的阿兰,今时今日已能摊出一张像模像样的鸡蛋饼,足以见孟桑多擅长调教厨子。
世上技艺出众的庖厨不少,但这样不论出身、有教无类的师父,实属可遇不可求。况且,孟师傅都能收一窍不通的阿兰和柱子当徒弟,那……
多他一个文高,也无甚大碍嘛!
文师傅忖度再三,终是下定决心,咽下嚼碎饼子后,再度起身,对着孟桑叉手行大礼。
见状,孟桑微微睁大双眼,很是不知所措,连忙想避开。
好端端的,文师傅又怎么了?
莫非是饼子太好吃,感激不已?
不消她多猜,文师傅慷锵有力的声音传来:“文某资质愚钝,于庖厨一道见识短浅,远不及孟师傅技艺精湛。”
“请孟师傅收我为徒!日后,文某定会好好孝敬您,不辱没师门技艺,不辜负师父厚望,将我门手艺代代传下!”
忽然来这么一出,魏询等一干人,连带着在不远处偷偷摸摸张望此处的杂役们,齐齐傻了眼。
孟桑愣住,旋即回过神来,张口想推拒此事。
说笑呢,她哪里能当别人师父!
然而孟桑这一愣怔落在陈、纪二位师傅眼里,就成了犹豫想应下的意思。
顿时,陈师傅和纪师傅觉得口中的鸡蛋饼不香了,前后脚撂下筷子,将文师傅扯起来。
陈师傅急了,劈头盖脸斥道:“文老二你这要咋子嘛,怎得还赶在我前头呢!”
一向好脾气的纪师傅脸拉好长,狠狠瞪了文师傅:“好一个‘欲擒故纵’引起孟师傅注意,惹她心软犹豫,文师傅未免过于狡猾!”
说罢,纪师傅也对着孟桑弯腰行大礼。
“孟师傅,我纪山勤奋好学,刀工尚算可称道,既然您都斟酌要收文高做徒弟,不若也一并收了我?”
前有文高,后有纪山,陈师傅左支右绌,悲愤骂了一句:“你们两个臊皮!”
他一跺脚,也跟着弯下了腰,振振有声:“孟师傅,他们两个手艺脑子都不得劲,您要真想收徒弟,不如收我罢!”
见这两人一前一后学自己,刚被扯直的文师傅鼻子不是眼睛,梗着脖子,腰又弯下去了。
至此,孟桑坐在徐叔身侧,面前是三个齐刷刷行礼要拜师的食堂师傅,退无可退。
顷刻间,她成了食堂中最为扎眼的人物,远近许多杂役都忍不住觑着孟桑脸色。
乖乖,这是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稀奇景啊!
魏询等人:“……”
唯有徐叔乐呵呵瞧着,揶揄道:“孟师傅快说说,瞧上哪个当徒弟呀?”
“徐叔别打趣我了!”孟桑此刻头疼极了,有些羞恼地瞪向作壁上观的笑眯眯老人。
孟桑原想跟先前一般,让阿兰和柱子将三位师傅扶起。可视线刚落到他俩身上,就瞅见阿兰二人脸上有些愤懑不平,眼中透着异样光彩和蠢蠢欲动。
孟桑直觉不好,扬声喝道:“你俩闭嘴,别添乱,过来扶人!”
被这一声喝住的阿兰与柱子,终是不情不愿地过来扶人,但眼珠子还滴溜溜转着,显然贼心不死。
谁曾想,陈师傅三人,一个比一个倔。阿兰和柱子劝不动他们,便是孟桑亲自来扶也无用,死活不愿起,摆明要拜师。
孟桑着实拿这三人没法子,前后远近又有这么多人明里暗里打量,急得她耳畔染上一抹红,急急开口。
“左右我都教了阿兰与柱子,日后自也能和三位师傅切磋技艺,何必非要拜师呢?”
“三位与我阿耶年岁相近,抛开同在国子监做事不谈,平日见了便是长辈,哪有收长辈当徒弟的?”
可无论孟桑怎么说,陈、纪、文三人都不听,只觉得没有正式拜过师,便没脸面学手艺,上不得台面。
就在两边陷入僵持之时,一直默默看着事态发展的魏询,终是开口了。
“桑娘,不若你就收了他们。”
见严肃稳重的魏询都跟着凑热闹,孟桑难得恼了:“魏叔!”
魏询眉眼带笑,缓声道:“晓得你一年轻女郎,素日看着活泼,实则脸皮薄,否则不会教了阿兰二人,却无师徒之名。”
孟桑埋怨道:“魏叔看得清,又何必再劝?”
魏询颔首,继续往下说:“可你也得明白,咱们这一行当师父收徒弟,从来不论资历年纪,只看手艺。你技艺出众,常有巧思,便是与御膳房的厨子们相比,也是不差的,凭何不能收徒?”
“再者,你本不是个拘泥规矩的寻常女郎,否则不会与宋……宋女郎交好,又与赠与姜老头诸多食方,何必在此刻扭捏?”
他想说的是宋都知,但以免旁人嚼舌根,便只唤其为“宋女郎”,想来孟桑能意会。
一旁笑呵呵的徐叔摸了摸肚子,也开口劝:“哎呀,徐叔我啊,还以为在孟师傅眼中是发扬庖厨技艺、让更多人能尝到百样珍馐,才更重要呢……”
这两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连番上阵,情理并用、言辞恳切。
孟桑听在耳中,心中犹豫不断加重。
是了,难道让更多人品尝好吃的吃食,不是更重要的事吗?
孟桑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否则两月前也不会当机立断逃离扬州府,只身一人来长安寻亲。
眼下她渐渐被魏询、徐叔说服,当即拿定了主意。
“多谢魏叔、徐叔指点,儿受教。”
谢过二老,孟桑看向文师傅三人,挺直腰板,正色道:“我从未当过旁人师父,只能是尽力而为,你们此刻若是仍未生出悔意,那这声师父,我便应下了!”
闻言,陈师傅三人倏地抬起头,双眼亮堂堂的,齐声道:“多谢孟师父!”
本是其乐融融的场面,却有几道别的声音插进来。
阿兰垂下眼帘,有些委屈:“孟师傅偏心。”
柱子犹觉不服,斗着胆子与三位庖厨师傅争个道理:“分明是我和阿兰在前,孟师傅怎能越过我们,只收陈师傅他们呢!”
最后一人竟是严肃惯了的魏询。老人家抬眸,一本正经道:“既如此,孟师傅你看……”
孟桑哭笑不得,先是安抚了阿兰和柱子,索性也收下这两乖徒弟,看他们脸上陡然放晴,随后嗔怪地看向魏询。
“魏叔,姜家阿翁与我切磋技艺时,可是平辈相称。若是今日我斗胆收您为徒,日后您与姜阿翁碰面,岂不是要唤他一声……”
话音未落,孟桑又故意叹了一口气,笑道:“左右我是不在意的,端看您了。”
魏询不自在地咳了两声,生硬道:“你已拿定主意收徒,总得有个像样的拜师礼,等会儿我让人备下东西。”
闻言,孟桑翘起唇角,笑着道谢,不再使坏。
拜师礼办得仓促,但魏询和徐叔上心,一应物什都齐全。
屏退了看热闹的杂役闲人,后厨内仅留魏询、徐叔作见证,余下便是孟桑师徒六人。
议定次序时,阿兰和柱子鲜少鼓足胆子,和文师傅等人争执谁才是大徒弟、二徒弟。
原本双方争执不下,最终因孟桑稍有些偏心一直跟着自己的阿兰二人,出面定了大徒弟是阿兰,二徒弟是柱子,此事便再无异议。
至于文、陈、纪三人,究竟是谁先谁后,谁次序最小,暂还没辩出定论,且让他们自个儿吵去了。
待到礼成,看着眼前一溜高低不一、有男有女的徒弟们,又嘱咐他们自去忙活,孟桑才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不仅成了人家师父,还一来就是五个徒弟……若是让阿耶阿娘晓得,定会捧腹,连起伙来嘲笑她足足一年,怕都不会消停!
念及凶多吉少的双亲,孟桑神色微敛,略有些伤感。
这抹黯然之色一闪而过,在场只有魏询敏锐捕捉到,心下了然,无声叹气。
桑娘定是想起生死未卜的双亲,以及杳无音信的阿翁了。她那阿翁的事,倒也寻了一些老友帮忙,但短短几日还没个头绪,不好找啊……
魏询缓下神色,本想安慰几句。
谁知再望过去时,只见孟桑紧盯着五个托盘里的许多银钱,面上忧愁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乐到笑眯了眼,跟天上掉了馅饼似的。
啧啧,收五个徒弟,竟然误打误撞得了三两银子并四百文钱,这少说能抵七个月租金呢!
她趁着后厨只有魏询、徐叔在,麻溜将银钱一一收起,妥帖置入怀中。
魏询:“……”
倒是没看出来,桑娘还能有守财奴的一面。
孟桑揣着怀中银钱,清楚自个儿贪财鬼的模样,定被魏询二位长辈看了个齐全,颇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两声。
徐叔笑眯眯抚着胡须道:“孟师傅,这下晓得我为何极力劝你收徒了吧?”
“监生入监读书,交的束脩多是芹菜、干肉等物,图一个寓意好。可寻常行当不一样,人都实在得很,给的都是沉甸甸的银钱。”
“拜师礼时交得多些,之后每月虽然交的少,但胜在月月都有进账,平日里要帮着打扫家宅内外,随喊随到,待到逢年过节更得孝敬师父各色东西……好处多着呢!”
徐叔看她的眼神很是慈爱,像是看自家孩子似的:“孟师傅不是正愁没银钱租屋舍?现下便能解燃眉之急。”
他眨了眨眼,意有所指:“想做孟师傅徒弟的,那可多了去了,下回缺银钱只管再收些徒弟,保管财源滚滚。”
“徐老儿!你尽教她些什么歪门主意?”魏询瞪他,极为不满。
转而望向孟桑时,魏询神色柔和许多:“桑娘,你一女郎孤身在外不容易,若是缺银钱,可来寻我应急。”
孟桑连忙摆手,轻快道:“谢过魏叔好意,我手里银钱已足够了。改明儿天好,我就寻机会找牙人看屋舍,尽快搬出去。”
三人说笑间,孟桑想起昨日傍晚姜老头来国子监找她,商量去高官家中做宴席的事,眼下不忙,便顺势与魏询说了大概。
道出前因后果后,她忐忑问:“魏叔,先前我初入长安,多亏姜家阿翁关照,此忙不得不帮。不知,能否再向您告一日假?”
“您放心,我会提早安排好那日朝食,不会出乱子的。”
其实孟桑这话问出,自个儿心里也是没底的。
哪有刚来做了几天活计,便连连休假的?叫旁人看到,不免觉得此人爱耍滑偷懒。
若放在上辈子,怕是早早就被上司约谈劝退。
魏询原本拧眉,想说孟桑几句,但一念及她近日来的辛劳,终归还是忍下,板着脸道:“不必多告一日,就当提早支了旬假罢。”
“算上昨日晕倒,接下来一月你都得在食堂做活,轻易不得再告假,免得旁人说我纵容手下庖厨,编排你爱偷懒,可明白?”
孟桑狠狠点头,笑道:“晓得的,左右之后除了租看屋舍,再也没旁的事。一直留在监内做活,还能多腌些酱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