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柏方才咬的一口很小,几乎都是烙干的饼皮,吃着微硬,随着咀嚼而渐渐回甘。
待到他再度咬下,便尝到了内馅的滋味。韭菜吃着极为鲜嫩,汁水十足;鸡蛋炒得很碎,掺杂其中,与韭菜堪称绝配;而最奇妙的是被孟桑称为“粉丝”的吃食,即便已被切成小段,仍无法掩藏其爽滑口感。
这一口下去,既有饼皮,亦有内馅,吃着无比满足。
叶柏极为喜好韭菜鸡蛋和粉丝混在一起做成的内馅,忍不住用勺挑出来,拌入清粥一起吃。
而喜好干啃春卷皮、烤鸭皮的孟桑,显然对烙干的饼皮更感兴趣,先是单吃漂亮的饼皮花边,随后才一口口连着内馅一起啃。
若是觉着有些干,也能一口清粥一口韭菜盒子,搭配着来。
一顿可口朝食,给这渐凉秋日清晨增添了一抹暖意。
孟桑给叶柏准备的朝食分量是算过的,恰好能让一位七八岁的小郎君吃饱。例如韭菜盒子,就比她的要小了一大圈,半个手掌大小,相比之下很是小巧可爱。
故而等叶柏吃完盘中的煎蛋,放下筷勺时,只感到腹中暖暖的,但是又不觉着特别撑,很是服帖。
孟桑轻车熟路地领着他去小院净手,笑眯眯道:“如何?好吃吗?”
叶柏抿抿唇,努力抑制想要打饱嗝的冲动,轻咳一声:“女郎技艺上佳。”
孟桑故意逗他,正色道:“本朝重诗文,不若请叶监生赋诗一首,以表喜爱之情?”
顿时,叶柏面色一凝,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结果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响亮饱嗝。
孟桑“噗嗤”一声笑了,觑着叶柏无地自容的神色,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不必赋诗,晓得叶监生很是喜爱啦。”
羞愤至极的小郎君,死死绷着一张脸,耳朵红得要滴血。
叶柏,你真是!有失仪态,辱没叶家家风!
一旁的孟桑憋着笑,细心留意许久,见叶柏之后仅打了两三个饱嗝就止住,这才安心。
天色渐渐亮了,灶膛里的火苗还在不断往上窜。食堂内一片静谧,偶尔有干柴遇火的“咔嚓”声传入耳中。
孟桑师徒六人正在忙碌,更准确而言,是阿兰等五人在做韭菜盒子,而孟桑绕着圈巡视,时不时低声提点。
虽说只是二十多名监生的朝食,但孟桑不欲悉数揽下,想着趁此机会让五个徒弟都能上手试试。
这吃食不难,他们多少也能做得像模像样。
徒弟虽多,但各有长处和短处——文厨子重白案、纪厨子刀功好、陈厨子喜炒菜、阿兰样样都会一些,至于柱子……
孟桑暗暗叹气,柱子底子确实太差,目前唯一可取之处乃是对火候的掌握,于其他仍然懵懵懂懂。
罢了,慢慢教吧,一时半会儿急不得。
五人各做两块韭菜盒子,轮次上平锅中烙好了品尝。
柱子排在末位,终究没按捺住好奇,悄悄凑到孟桑身边,小声问:“师父,您怎么和叶相公家的小神童遇上了,还瞧着很是相熟。”
“叶相公?”孟桑略有些讶异,旋即就想通了。
本朝宰相不少,不仅门下侍中、中书令、尚书左右仆射可称为宰相,其余身任要职,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也可进出政事堂,亦为宰相。1
孟桑虽对朝中大部分官员不熟悉,但来长安前后,隐约也听过这位叶相公的名号。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他们口中的叶相公是出了名的勤于政务、心系百姓、敢于直谏,当为一代贤臣。
有这样持正守己的阿翁在前,再加上显赫家世,怪不得叶柏的仪态、规矩与教养这般好。
只是这位叶相公未免对小郎君太过严苛,瞧瞧都把孩子逼成什么样儿了!
孟桑口中回了柱子一句“昨日才遇见,不算相熟”,杏眼不由自主往一旁角落里瞧。
食堂一隅,叶柏正趴在桌案上沉沉睡着,面上写满了困倦,细胳膊下还压着书卷。他身上搭着一件浅色薄披风,是孟桑怕他着凉,特意轻手轻脚披上去的。
孟桑无奈,幸好这些日子转凉,她又有些惧冷,来时便多带了一件,否则还真不知从哪儿找衣裳给他披着。
她收回视线,扫了一圈竖起耳朵的徒弟们,淡道:“都继续干活,动静小些。”
五个徒弟忙不迭点头,各自忙去。
又过片刻,孟桑抬眸,扫见远处孙贡等监生进了食堂所在小院的前门,立马嘱咐了徒弟们几句,然后快步走到叶柏身边,轻声将睡熟的小郎君唤醒。
刚醒来的叶柏,满脸都是迷茫,见到是孟桑后,立马清醒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叶某失态了。”
孟桑笑笑:“走吧,我带叶监生去小院打理一番,其余监生也快来食堂用朝食了。”
闻言,叶柏飞快收好被压住的书卷,跟着孟桑后头,又是用清水洗了脸,又是整理衣着,还一板一眼地理了理头发。
待到两人再从小门出来时,走在孟桑身边的,便又是一位斯斯文文、正正经经的严肃小郎君了。
孙贡等监生许是从柱子等人口中得知叶柏已至,又或者看见了一隅桌案上的半大书袋,故而如昨日晚间一般,避得远远的,正襟危坐用着朝食。
食堂大门处,白庆然仍旧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手里提着一食盒,轻车熟路地来到灶台前领朝食,隔了小半个食堂,与孟桑二人见礼。
孟桑走近,眼尖地瞅见对方右侧脖子有两道抓痕,像是新添的。
这位置着实有些暧昧。
她的视线不过停留一瞬,便被白庆然察觉。
对方坦然一笑,稍稍压低了声音:“七娘挠的。”
孟桑只能微笑,深觉脸皮比不过对方厚,一时有些哑口无言,亦觉着这话在叶小郎君面前说,着实不妥。
她随意应付几句,便领着叶柏回了角落处的桌案。
两人相对而坐,周遭空了一圈。
叶柏忽然开口,眉眼淡然:“不过风月二字罢了,本朝文人多是如此,你不必特意带着我避开,我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孟桑那神色越发有些一言难尽。
小郎君,你也可以不晓得!
“倒有一事请教女郎,”叶柏挺直腰板,看似淡定,实则手指扣着袖口,显然是紧张的,“自打女郎来了食堂,监内其他大人们,也会来这儿用食吗?”
孟桑猜出几分,笑了:“暮食都是送至廨房。至于朝食,刚刚的白博士常来,钱博士、苏博士偶尔也会来。只是不晓得,咱们叶监生到底想问的是记哪一位?”
叶柏自觉已被窥破心思,倒也坦然:“不知谢司业可会来?”
谢司业?
孟桑忽然从叶柏口中听见谢青章的名号,略有些讶异,觑着叶小郎君眼底快要溢出的期待。
莫非,叶柏还是谢司业的忠实拥趸?
可惜得让小郎君失望了。
孟桑摇头道:“现今为止,谢司业未曾在食堂用过朝食。”
闻言,叶柏挺直的腰背微弯,眼底的期待悉数转化为难过与郁闷,像是长势极精神的小葱苗,忽有一日就蔫了。
叶柏颓废地叹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与孟桑道别,随后拎着他的小书袋,往讲堂而去。
他一走,原本拘谨的监生们顿时松了一口气,叽叽喳喳边吃边聊。
“总算走了……”
“叶监生不走,这美味吃食落入我口中都觉得没滋没味,每一口必得小心翼翼,生怕失了规矩体统。”
“唉,没法子!谁让叶监生家中一位尚书左仆射,一位刑部侍郎呢?虽说我晓得叶监生必不是那等多舌小人,实乃君子,但总是忍不住装出得体模样。”
“……”
孟桑低头一笑,往灶上去了。
今日是众监生回国子监的日子,早课已免。按常理,监生们应当在家中用过朝食,但其中仍有些家离务本坊近些的监生,提早出门,来食堂用朝食。
不过这也只是寥寥几人罢了,扰乱不了孟桑师徒六人的阵脚。毕竟长安房舍价格不低,这些监生家中长辈多是六品、七品,乃至平民百姓。若非有祖产,则大多住在长安城南,能按时赶至讲堂已是不易。
孙贡等监生用完朝食,匆匆离去,却在食堂门口撞见了意想不到的人,纷纷行礼。
“见过谢司业!”
孟桑闻声而抬眸,一眼瞧见身着常服的谢青章正与诸位监生回礼。虽然气质冷清,但仪态极佳,端的是个清风朗月的谦谦君子。
这谢司业怎么忽然来食堂了,偏生她刚还和叶柏说从未见过他来食堂……
啧,脸忒疼!
未等孟桑多想,谢青章已来到灶台前,颔首致意:“孟厨娘,今日食堂的朝食可还有?”
孟桑微笑,很是客气:“有的,谢司业稍等,这便为您做来。”
两块韭菜盒子、一碗清粥,两者配齐,孟桑将木托盘递出。
“谢司业慢用。”
怎知谢青章接过托盘,却不急着走,而是缓声道:“裴家的事已让杜昉他们去查了,只是不能光看单子上仍在京中的,尚还有外任的、已致仕的,所以还需费些工夫,女郎且安心。”
全然没想到谢青章会多说这么一番话,孟桑微微睁大了杏眼,有些惊讶。
难道这位看上去冷清的谢司业,除了来用朝食、送食盒,也是为了亲口告知她寻亲之事的进展?
谢青章督见孟桑面上神色,许是看透她的所思所想,淡道:“既然应下此事,自当将事情进展悉数告知,好让女郎安心。”
说罢,谢司业又递来一食盒,说是晚间装暮食时用,届时他会亲自来取。
国子监内,学风严谨,素来不许诸位官员与监生带进来仆从伺候,便是官品高如祭酒与司业,亦不例外。像是偶尔来装了暮食走的白庆然,也记是备下食盒、亲自来取。
孟桑很是淡定地接过食盒,只说会妥帖盛好暮食。
事情已了,谢青章端着木盘,随意寻了一张桌案坐下用朝食。
他择的桌案离灶台不远,孟桑干活时不经意就能瞧见谢青章用筷子夹着韭菜盒子,斯斯文文地咬着吃。
那吃相,比叶柏还要端庄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