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卯正起来洗漱,用完朝食,尚且未到卯时二刻,须得一直读书到午正,才能小憩两刻;睡醒起身,先练一个时辰的武艺或骑射,随后回书房读书,直至用暮食;待到用完暮食,还练完字,才能有一个时辰的空暇,最终于戌时六刻睡下。
没来由的,叶柏有些艳羡,心里头泛着苦涩。
他想得正出神,就听见孟桑轻快的声音传来。
“阿柏,明日咱们朝食吃肉夹馍。”
虽然叶柏不晓得是什么,但还是认真地点头,以表期待。
孟桑半蹲下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过明日最要紧的是暮食。魏叔方才跟我说,圣人恩泽,明日会让庄子上送红螯虾到各处官衙,而国子监占了其中大头。”
红螯虾此物,叶柏倒是隐约有了些印象。
此物是皇太后娘娘拿出来的,原本说是叫做“小龙虾”,但因犯了忌讳,所以改称“红螯虾”。后来红螯虾被养在皇太后名下的庄子上,数目极多,每年都会往宫中和各处官衙送,已经成了惯例。
叶柏抿出笑来:“嗯,桑桑一定会将它做得很好吃。”
孟桑眉眼弯弯:“我也这么觉得。”
翌日,国子监食堂内,监生排成长队。
孟桑心无旁骛,正在剁肉。
肉夹馍里头塞的腊汁肉,其所用豚肉,在采买时得费心思挑一挑,太肥则腻,太瘦的做出来又不够丰腴,干柴塞牙!
肥瘦三七分的豚肉,在加了糖色、各色香料、盐的高汤炖煮足足一个半时辰,期间不断转变火候,方才得一块豚皮红亮、肥而不腻的喷香豚肉。
孟桑将肉捞出来,先将豚肉在砧板上剁碎,又估着分量往上头浇汤汁,最后拌在一处。
剁完肉,孟桑扬声喊:“阿兰,馍!”
话音未落,阿兰抱着装满白吉馍的矮竹筐出来,赶到桌案前。
见孟桑直接伸手拿馍,阿兰忍不住提醒:“师父,当心馍烫手……”
只是她话未说完,就望见孟桑面不改色地拿过已经被横刀切开的馍,往里头填肉,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烫手。
阿兰:“……”
实不相瞒,她时常觉着自家师父的手,可能是铁打的。
孟桑瞥见阿兰没了下一步动作,快声道:“愣着作甚?去看着公厅炉,文二怕是一个人忙不过来。”
一语叫醒,阿兰连忙又往后厨去。
今日流程是定好的,监生们先从旁边灶台上领了清粥与空盘子,顺而端着木托盘来到旁边的高脚桌案处,依次领孟桑这儿的肉夹馍。
孟桑手上动作不停,做好一块,就放到最前头监生的空盘里。同时,她余光扫了一眼抱着肉夹馍、吃得正香的叶柏,不由唇角弯起。
有监生问:“孟师傅,你这手边备了油纸,莫非肉夹馍还可以带走再吃?”
孟桑扫了一眼对方腰间木牌,笑道:“对,就是为了便于你们带走吃,邓监生可是要装走?”
邓监生摇头:“不不不,只是好奇罢了。既然来了食堂,肯定是配着清粥更可口些。况且门口又备了清水与木瓢,用完吃食还能净手,比带走再用便利多了。”
孟桑微笑点头,心中不免升腾出一个困惑。
许监生他们来得早,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吃完再走,缘何今日一个个都想带走用朝食?
莫非是课业太紧凑、博士太严厉,所以他们赶着去讲堂温习?
算了,不想了,还是赶紧忙完朝食,等着红螯虾运过来罢!
讲堂所在小院外,许平、薛恒等监生,人手一个油纸包。
凉风拂面,薛恒按捺不住地开口:“子津,你这法子当真管用?”
“自然,”许平神色淡淡,完全一副胜券在握的气势,“田台元不是瞧不起吗?那咱们就当面吃给他看。那么多国子学、太学的同窗,都对孟师傅做的吃食赞不绝口、意犹未尽,我就不信他田台元当真不馋。”
周遭其余监生听了,不住点头,出声附和。
忽然,有人眼尖瞧见了田肃等人的身影,忙不迭压低声音,急声提醒:“哎!他们来了!”
“赶紧的,咱们开吃!”
顿时,这一群监生齐刷刷打开手中油纸包,动作一致地开啃。
白吉馍里头添了豚油,揉得也足够劲道。经过烤制之后,一面有着一圈圈褐色纹路,正中央的烤痕形似菊花,很是好看。
馍里夹着满满的碎肉,少许肉汁不仅浸润着碎肉,甚至已经渐渐渗入白吉馍内里。
咬上一口,馍的外层是略干的,旋即在咀嚼之中,与携着肉汁的碎肉相互融合,渐渐变软。内里的豚肉炖得火候正好,汤汁浓郁,吃着丰腴又软烂。
在此刻,馍的淡淡面香,因着豚肉浓香相衬而越发明显,两者相得益彰,不腻不干。
其实田肃远远就瞧见了此处一众监生在捧着手中吃食,一个个吃得极为投入、无比尽兴,合上嘴咀嚼之时,还忍不住“嗯”个没完,仿佛以为周遭人瞧不出这吃食很香似的。
田肃回想了一番须臾前用的羊汤馎饦,香味浓郁,硬着头皮往前走。他面上坦然自若,心中怒骂不休。
好你个许子津,别以为他不晓得,这种损招只有你这只狐狸才想的出来!
此时,许平等监生开始边吃边说话。
“嗯——这豚肉也忒香了,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天下少有的美味啊!”
“哎呀,你们快尝尝这馍,面香动人,浸透肉汁后,每咬一口都是绝妙享受!”
“唉,我也不想吃这么多,但谁让咱们食堂的孟厨娘太会做吃食了,忍不住啊……”
他们你一眼我一语,聊得极为火热,仿佛根本没瞧见快要来到跟前的田肃等人。
而田肃鼻尖竟是浓郁香味,馋得心颤。其身后的跟班们,更是悄悄在咽着津液。
与这饼子相比,方才碗面飘了一层油的羊汤馎饦香过了头,反而显得后劲油腻啊……
许平瞅准时机,故作讶异地看向来人,歉声道:“这不是田兄吗?不知田兄今日用了什么朝食?”
“唉,我们只想着早些过来,用完朝食就能去温书,也好应对博士们所问。是不是给田兄你造成困扰了?真是对不住啊,我们也不是有心的……”
田肃面无表情地看着许平一点也不真情实意的愧疚之色,内心已经在破口大骂。
田兄?什么田兄!
你许子津就是有心为之,就是故意的!
奸诈狡猾,口腹蜜剑,居心险恶……无耻之徒!
田肃强装淡定,哼道:“堂堂国子监监生,竟然在讲堂外啃饼,有失仪态!真是羞于与你等为伍!”
不,他也好想啃饼!哪怕在讲堂外也无妨啊!
“至于朝食?也没什么太金贵的,不过是一碗二十文钱的羊汤馎饦吧,那里头羊肉多得跟不要银钱似的,肉香浓郁、汤底醇厚。只不过素日吃得太多,着实没什么兴致。”
老天爷,那羊汤肥肉腻、瘦肉柴,难吃极了!
田肃不可一世地翻了个白眼,心在滴血,竭力稳住声线,招呼身后几人往讲堂内走。同时,他还得咬着牙,“云淡风轻”地大声道:“东市那家新开的食肆很是不错,前些日子咱们就尝过一回,昨日也是在他们家用的暮食,不若今日再去一趟好了。”
跟在他身后的监生们,面面相觑,仗着田肃不曾回头,脸上露出苦涩,口中还要附和:“台元兄所言极是,我也觉着那食肆不错!”
“昨日吃的鱼脍很是鲜嫩啊……”
等他们走远,许平等人互视一眼,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别以为他们瞧不出来,这田台元腮帮子都咬紧了,说话口吻比之先前也不够自然,一看就是说得违心话。
田台元啊田台元,你也有今天!
薛恒兴致勃勃,提议道:“要不咱们今日也去那家食肆?我先前在食堂见过,有监生着急回去温书,于是自备食盒,装了暮食回斋舍,咱们也能这么干啊!”
有监生迟疑:“咱们拢一拢,点上一桌最朴素的席面自然不在话下。可要是我们外带吃食进去,不会被那店家赶出来吗?”
薛恒一挥手,很是豪气:“不用诸位同窗出银钱,今日我请你们吃宴席。笑话,又不只有他田台元兜里有钱,我薛安远这钱袋可不比他轻。”
“诸位不必心中有何负担,你们若是觉得不自在,那届时就多卖力刺激一番这田台元,便当做份子!”
“至于店家让不让?”薛恒嘴角高高咧起,无比自信。
“尽管放心,这世间大多难事,我还没见过用银钱解决不了的。”
食堂内,孟桑正带着五名徒弟和其余帮工杂役们处理红螯虾。
实不相瞒,这回送来的红螯虾数目,着实超出了孟桑的预期。
足足十二个大推车!
这些红螯虾都能堆成个小山!
其实那位皇太后前辈没有轻易拿出红螯虾让各地养殖,是非常合理的。
这种克氏原螯虾的繁殖能力太强,破坏力亦不容小觑。倘若传到民间,让百姓们放到农田里养,不但会毁坏农作物,还会破坏沟渠,酿成大祸。
想来是考虑到这层,前辈才择了名下庄子来专门养殖,既能一饱口福,又不扰乱百姓耕种。
送红螯虾来的人,是皇太后名下庄子上的管事之一。
此人言辞间带了些傲气,但做事很细致。虽说按着常理,往年都提点过要如何处理,但他还是细致说了一遍,甚至留下一张写了怎么烹制麻辣风味红螯虾的粗略食方子。
虽说孟桑上辈子没少自己做,但由于眼下的身份明显不可能接触过红螯虾,所以起初只能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
待到这位管事一走,孟桑立马活络起来。她伸手一招呼,领着众人开始处理红螯虾,顺便盘算起做几种口味。
麻辣口味,肯定不能少;十三香也得来一份,香料和中草药已经请徐叔安排人去购置,等会儿就送回国子监;清蒸了蘸酱汁,风味也不差;若是缺了蒜香,那她自己肯定头一个不答应……
十七年了啊!
自打她来到大雍,足足十七年不曾尝过红螯虾,这委屈谁能感同身受?
孟桑咽了咽津液,难得馋到心痒,手下处理红螯虾的力道更大,动作更迅速了。
红螯虾拿到手,清洗和处理是很重要的。得先用刷子仔细刷过每一只,浸泡清洗多次,再扯掉虾线,去虾头、虾囊,拉出虾腮,最后在虾背上剪开一道口子,才算处理完一只虾。
徐叔觑着孟桑越来越利落的动作,以及用剪刀时的狠劲,难得对食材生出怜悯之心:“桑娘啊……”
“徐叔你喊我有何事?”孟桑抬头。
只见徐叔正盯着她手上的红螯虾,脸上写满了心有余悸。
孟桑了然,又是“咔嚓”一下剪了虾头,掏出虾囊,笑眯眯地开口。
“哎呀,徐叔,我也很不忍心的,所以之后一定会多给它们添些辣椒,保管香辣入味!”
小院之中,众人戚戚然,专心低头处理红螯虾。
运来的红螯虾太多,顾及到各学博士会告知监生们此事,或许来食堂的人会多些,因此孟桑好生估摸一番,留足数目,而剩下的放到明日做红螯虾盖饭。
等到众人处理好红螯虾,日头已经渐渐西移。
孟桑斗志昂扬地起身:“走,咱们做红螯虾去!”
下学时分,钱博士离开讲堂后,里边的一众学生躁动起来。
“听见钱博士说的了吗?圣人赐下红螯虾,让食堂做给咱们吃呢!”
“哦,我晓得,每年都会有这一遭的。不过先前食堂做的红螯虾,要么腥气难吃,要么肉老,着实风味一般。也不知孟师傅会不会做红螯虾,万一……”
“瞎说什么呢,没有万一,孟师傅就没出过错!区区红螯虾,定然能做出绝妙风味!”
薛恒与许平收拾好东西,对视一眼,默契地兵分两道。前者去守着田肃等人,跟在他们后头,势要订下他们隔壁桌,另一人则带着大家伙回斋舍取食盒,去食堂装了暮食,随后再去东市汇合。
他们对田肃的性子拿捏极准,脑子不好使又嘴硬,既然放过要去食肆的大话,便不会出尔反尔。故而,哪怕田肃现下知晓食堂会做红螯虾,也依旧会咬牙去东市。
许平等人去斋舍拿食盒时,正巧途径食堂,不免闻见了里头传出来的各色气味,香到人魂都快飘过去了!
他们强行按捺下心中渴望,闷头回斋舍取了大大小小的食盒,随后才急不可耐地直奔食堂。
东市,田肃正与跟班们有气无力地朝着新开食肆走去,周遭还有旁的国子学、太学监生。
今日下学时,博士们纷纷宣布了“圣人赐红螯虾”一事。在国子学和太学的讲堂里,除了少数被小食摊拉回食堂的监生有些激动之外,其余人很是无动无衷,如往常一般出去寻食肆酒楼。
“再好的食材到了食堂那儿,都是糟蹋。”
“所言极是!往年也不是没尝过,可那做出来的吃食,简直难以下咽,当真是暴殄天物。”
“食堂最近在偏门摆了个小食摊,我瞧着,有许多同窗因而转变心意,改而去食堂用暮食。”
“哗众取宠而已,你没看见今日那小摊没来?可见只有几道勉强拿得出手的吃食,已是黔驴技穷。”
“今日程敬才赞不绝口的什么……‘肉夹馍’,听着不过是饼里头塞点豚肉,这能有多可口?不过是一时新奇罢了。”
“……”
田肃听着前后左右传来的各种对谈,心头在滴血。
你们清醒些,食堂如今的吃食,那可是比丰泰楼还要好吃!
哪怕是红螯虾,到了那孟厨娘手里,必然能呈现绝顶美妙的滋味啊……
田肃心里头装着事,神不附体地领着跟班走进东市新开的同春食肆,全然没发觉一直远远缀在后头的薛恒。
店中茶博士认人本领好,机灵地迎着田肃七人往角落大桌走:“几位郎君又来了,不知今日要吃些什么?”4
田肃心不在焉地掏出十两银子,扔到茶博士怀中:“随意做一桌席面。”
看着田肃这模样,茶博士一时拿不准对方是否喜爱自家吃食。要说对方喜爱吧,也不见面露期许;可硬要说不喜爱,又何必两日连着来光顾,更是豪气地掏出十两银子!
茶博士堆起得体笑容:“好嘞,这就为几位郎君安排席面去。”
这食肆店面大小虽比不过东市其他酒楼,但在装潢、布局上也算用心。
店中除了数张寻常大小的食案外,另设有两张大长桌。这两张大长桌中间以一张六扇大屏风隔开,彼此之间只能听见动静。
田肃走神儿地盯着屏风上的画瞧,一颗心早就奔向了食堂。
他依稀听见隔壁大桌来了一位食客,似是来占位等人的。不多久,能听见的动静又多了些,应是其他人都到了。
此时,茶博士们已经在给田肃这张桌案上吃食,一盘盘、一碟碟瞧上去尚算精致,闻着也很香。
田肃收回神,执起筷子,暗叹一声。
罢了,就算去不了食堂,这也还有十两银子的宴席,也是很香的。
等等!
田肃鼻子微动,只觉着自己嗅到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香味,脖子顺势转动。
麻辣、鲜香……
田肃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张大屏风,更为准确地说,他那眼睛直勾勾地,想透过屏风,去看一看隔壁桌食客在吃些什么。
忽然间,熟悉的声音接连传来。
“啧啧,子津啊,食堂这个麻辣红螯虾,可真是不错。肉紧弹牙,虾黄鲜极了,当真辣得过瘾!”
“安远兄,这个蒜香也十分美味。尝来咸甜,蒜香浓郁,与这红螯虾极配!”
田肃:“……”
这十两银子的宴席,它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