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青章面上冷清,瞧着生人勿近的样子,可每当遇见杂役行礼问好,他仍是一一颔首,全了礼数。
国子监内,所有官员的廨房都在一处院落之中。靠外四间屋舍归属于各学博士与助教。
再往里头些的三间屋舍,监丞、主簿、录事一屋,谢青章在内的两位司业为一屋,沈祭酒独占一屋。
本是打算直接回廨房,但谢青章途径四门学博士的屋舍时,无意间瞥见屋门虚开了一条缝,似是有人在里头。
见状,谢青章步伐一顿,脚尖轻移,往四门学博士的屋舍而去。他的脚步声极轻,直至到了屋门前,都不曾引起屋内人的警觉。
透过虚掩着的屋门,隐约可以看见里头的光景——四门学的钱博士,身侧一碗茶汤,手中正捧着一块金黄色的饼子,小口小口咬着,满是惬意。
饼子中间应是塞了馅料,只见钱博士飞快咀嚼的同时,还手忙脚乱地凑上去吮吸那饼子。该是凑上去太慢,馅料洒了一丁点出来,钱博士顿时心疼极了,很是惋惜地“哎呀”好几声。
谢青章并无窥探别人用朝食的癖好,不欲扰了对方雅兴,准备默默离开。
正在此时,有负责洒扫院落的杂役拎着水桶,从旁边小道绕出来,一打眼就瞧见谢青章的身影。
那杂役连忙搁下手中水桶,叉手行礼,唤了一声“谢司业”。
顿时,四门学的廨房内传来了钱博士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以及手忙脚乱收拾桌案的细碎动静。
谢青章:“……”
事已至此,谢青章顺势推开四门学廨房的屋门,淡道:“有一事想来问问钱博士意见。”
钱博士忙里忙慌收拾完桌案和南瓜饼,忙道:“谢司业请讲。”
谢青章身姿挺拔,缓道:“中秋临近,不若本次旬考延至节后再放榜,让诸位监生安心过节。钱博士,你看如何?”
见谢青章一个字不提方才糗事,略有些慌张的钱博士,心总算安了下来,咳了一声:“不瞒谢司业,昨日我们几位四门博士也谈及此事,亦是这个想法。倘若其余五学的博士们没有异议,就定在节后放榜罢。”
谢青章略一颔首,表明自己已知晓。
正在他转身欲走之时,似是想起什么,隔空虚虚点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后,默不作声地走远。
钱博士有些莫名,下意识摸了一把下巴。先是触碰到胡须,随后就感觉有几根胡子黏到一起,搓来一看,指尖上是裹着半凝固红糖浆的花生碎。
见状,钱博士整张老脸都僵住,脸颊处甚至看见一丝丝红意,忙不迭掩着胡子去净面,懊悔不已。
这副模样怎么就让谢司业给瞧见了!
真真是失了仪态规矩!
等钱博士仔细清理胡子时,摸着那半凝固的红糖汁,不禁又回味起方才吃的南瓜饼。
饼子软糯香甜,红糖花生馅甜得像是蜜一般,润到心窝里去,似乎整个人都浸在秋日暖阳之中。
钱博士抿了抿唇,板正的面容之下,是逐渐飘远的思绪。
咳咳,不知晚上新厨娘会做什么菜式?
上次那道鱼香茄子煲就……就勉强还能入口,再做一回也无妨嘛。
廨房内,谢青章正在整理文卷。
时近中秋,离九月要放的授衣假,约半月有余。
在此之前,须得按照往年惯例理出一份章程,并整理各监生的情况——是留在国子监内,还是家去;归家的监生中,有哪些家就在长安,又有哪些归家路途遥远,须得延长一月假期……
除此之外,还得为授衣假之前的大考提前做准备。
就在谢青章忙碌之时,有一身着紫色官袍的儒雅老人,缓步走进屋内。
紫袍老人面上自带笑意,温声问:“修远呀,在忙授衣假监生名录的事?”
谢青章起身行礼,恭声道:“见过祭酒,正是在整理名录。”
沈道走近,无奈道:“你呀你,监内监外总是拘泥于虚礼,便是在你阿娘那儿,也鲜少唤一句‘舅公’。”
谢青章没有应声,面色如常,摆明是不准备改了。
家中诸位后辈之中,沈道最是欣赏和疼爱谢青章,根本拿这倔驴没法子,索性揭过不谈,道出来意。
“听闻长公主近日胃口不佳,你正在满长安寻庖厨,便是连皇城中的御厨也请去,但皆无用?”
谢青章眼睫微动,顷刻间明白了沈道来意,直白道:“祭酒有好的庖厨人选?”
“反应倒不慢,”沈道哼笑,食指隔空点了点他,却也没卖关子,“昨日的确遇见一位好庖厨,不仅技艺精湛,还心思灵巧,所做菜肴颇具新意。一道赛螃蟹以假乱真,着实惊艳。”
谢青章叉手,温声问:“还请祭酒指点,此人身在何处?”
沈道按下他的手,笑道:“好了,人就在国子监食堂内,左右跑不了,你莫要着急。这位孟师傅原是找来做朝食的,现下也帮着食堂大师傅,一同做监内诸位官员的暮食。”
“晓得你是个稳重性子,舌头也灵得很,不亲自尝过必然不放心,”沈道拢了拢袖子,轻扬眉梢,“晚间不若留下,陪舅公在监内一道用暮食?”
眼前老人暗藏的意图,溢于言表,就差把“喊舅公”这三个字,深深刻在每一道笑起来的皱纹中。
谢青章:“……”
犹豫片刻,他抿唇,淡道:“舅公拳拳慈爱之心,修远自当遵从。”
一声心甘情愿的“舅公”,让沈道身心都舒坦了。
便是冲着后辈难得服软这一点,沈道觉着他做人家舅公的,怎么也得帮忙。
沈道拍了拍谢青章的肩膀,语气慈祥:“放心,舅公定会说动孟师傅,今日就将她请去长公主府上。”
申时,国子监祭酒的廨房内。
“孟师傅今日身体不适,回斋舍休息了?”沈道愣住,很是不敢置信。
明明昨日吃赛螃蟹时,那位杏眼女郎还好端端的,瞧着十分康健啊。
送暮食的杂役歉声道:“回禀大人,孟师傅确实身子不适,早间险些晕倒在后厨,最后是由魏师傅做主,让帮工杂役送她回了斋舍,暂且告一日假。”
事已至此,沈道只能挥手让杂役离开。
看着桌案上三道卖相一般、成色普通的吃食,沈道不免有些心虚,故作镇定地偷瞄谢青章脸上神色。
这一眼,直直望进了谢青章波澜不惊的眼神里。对方面色如常,但沈道却感觉里头写满了质疑和控诉,似是对他这个舅公的不靠谱,很是失望。
沈道心下惴惴,试探道:“咳咳……这着实是不凑巧,舅公也不知情呀。”
“庖厨一事另有可靠人选,多谢祭酒大人关怀,”谢青章叹气,从容不迫地站起离席,叉手行礼,“属下得早些回去侍奉家母,便不多留了。”
说罢,谢青章头也不回地走了。
顿时,沈大人那心哇凉哇凉的,欲哭无泪。
修远啊,不是舅公在诓你,孟师傅真的是一位非常难得的好庖厨!
好容易应下陪舅公一同用暮食,这……你别走啊!
沈道看着桌案上三道平平无奇的吃食,长长叹了一口气,愁得胡子都要揪光了。
后厨小院,杂役们忙活完了食堂的活,正聚在一处吃饭闲聊。
此时,负责去廨房送暮食的一众杂役们,提着食盒回了小院,笑着寒暄几句。
“大牛哥回来啦,今日各位大人们用着可还好?”
送暮食的杂役摇头道:“听说今日孟师傅告假,好几位博士显然就没了胃口,剩下许多呢。其中有一位钱博士,还特意问了孟师傅何时再做鱼香茄子。”
一听这些大人们也和他们一样失落,众人好受许多,可又听见“鱼香茄子”四字,刹那间叹气声连成了一片。
有一个方脸吊梢眼的杂役,看众人如出一辙的惋惜渴望,只觉奇怪,便多问了几句关于“鱼香茄子”的事。
“是了,康三你跟的文师傅。当日孟师傅做鱼香茄子煲时,文师傅和连你在内的杂役都休了旬假,无一人不在食堂,自然不晓得。孟师傅做的鱼香茄子煲当真一绝,香飘千里,闻之使人心醉。”
康三疑惑:“就这般美味?”
有人立即答:“何止是美味,说是天上仙人吃的珍馐都不为过。”
“可惜后来就没见孟师傅用过那酱了,当日我就在后厨,那酱一加进去,顿时香得我直流口水!”
“我也馋那酱,真是忒香了,好似什么菜肴加上一勺这酱,立即就变得美味许多!”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赞叹起孟桑手上的新奇酱料,唯有那康三一脸若有所思,吊梢眼微微眯起。
翌日忙完朝食,阿兰如往常一般来后厨小院,一一查看孟桑做的各色酱料与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