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本坊孟宅,庖屋之中。
大锅里刚刚煮到沸腾,一只白净的手往里头丢了数只白净汤圆,随后不断用竹笊篱在锅中慢慢搅拌,防止汤圆煳锅底。
这些汤圆每个都有半只手掌大小,圆头圆脑地挤在锅底。原本的滚水因它们下锅,而稍稍平息片刻,不多时便又开始“咕嘟咕嘟”冒出大量水泡。
孟桑抬头,扬声吩咐:“火势降下一些。”
“喏。”在灶台背面的婢女立即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拿起细长的火箸往灶膛里头捅。
见锅中滚水的沸势变缓,孟桑将竹笊篱放下,取过婢女递来的各色食材,一边处理,一边分出心神去瞧旁边切蛋皮、烫饼皮的阿兰。
“阿兰,锣锣里的水可以再多一些。”
“是,师父。”阿兰点头,随之做出调整。
片刻后,师徒二人领着婢子们,端起木托盘往内院走。
内院里的众人,大多可分为一静一动两种派别。
动静小些的,譬如皇太后、宋七娘,正在轻声细语说着话。她们二人之间的年岁差了不少,但由于性子都很爽朗,于是短短时日内便成了忘年交。而张氏性子静,也在一旁作陪。
动静略大的,那得是以正在练武的谢青章、裴卿卿为首。经过近两个月的磨炼,如今谢青章已经能像模像样地在未来岳母的手底下走上数十招,手中一把刀耍得密不透风。
而昭宁长公主夫妇、叶简父子正在一旁为他们呐喊助威,更准确地说,是只有谢琼在给自家儿子加油鼓劲,其余三人和孟知味都坚定不移地站在了裴卿卿一方。虽然他们人不多,却仍然折腾出了万人齐呼的热闹气氛。
孟桑跨过内院门,高声笑道:“等会儿再练,先来用些吃食!”
此言一出,管他是静派还是动派,俱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该洗手的洗手,该寻位置坐下的坐下,然后齐刷刷朝着孟桑、阿兰等人手上的木托盘,投来热切的目光。
孟桑笑了,领着阿兰她们走进正堂,将手中吃食一一呈到众人跟前。
“今日的暮食弄得简单些,配着时节,咱们吃春盘。以免大家吃不饱,所以多做了一道荠菜肉汤圆。”
当婢女们离开时,每个人的面前都摆放好数只碗盘一张干净的薄木案。
盘中的食材有荤有素,有细细的豚肉丝、已被剥去外壳的虾肉、对半切的手打牛筋丸,也有荠菜、韭菜以及各色各样的碧绿野菜。除此之外,还有黄澄澄的蛋皮、淡黄色的豆皮、切成小粒的草莓、细腻的灵沙臛、长长的细粉丝等等,就连用来卷吃食的饼皮都做了常见的春卷皮以及几近透明的米皮两种。
更不必提,孟桑还特意调制了各种风味的蘸酱,都用小碟盛好放在木案前,随意众人取用。
虽然碗盘的大小不一,但经过婢女细心地摆放,一眼瞧上去并不显凌乱,反而十分整齐,也很方便诸人去夹食材、包春卷。
皇太后笑得眼睛都快眯成缝,一边自力更生地包起春卷,一边乐道:“还是桑桑会折腾吃食。”
“可不是嘛!”昭宁长公主也笑,手脚麻利地用薄薄的饼皮包起一些灵沙臛,撒上些坚果,“往年咱们也吃春盘,但多是以春菜为主,哪里见过这阵仗?哎呀,桑娘熬煮的灵沙臛最是细腻可口,买来的坚果也香,再配上这蒸制而成的饼皮,着实美味!”
不过春盘一物,最主要的还是以此来品春。故而,像昭宁长公主这般包灵沙臛的吃法,到底是少数。如谢青章一般的其他人,手中的筷子几乎都是去夹肉丝和春菜了。
无论是泛着小麦香的春卷皮,还是散着淡淡米香的透明米皮,用它们随意包上一些细嫩的豚肉丝、新鲜的春菜,然后或是蘸酸甜口的糖醋汁,或是蘸甜口醇香的芝麻酱,又或者蘸一点偏辣的特制调料,其风味都是极好的。
春日融融里,咬一口自己卷的春卷,嚼上一嚼,便仿佛整个人都浸在春意之中,甚是惬意。
叶柏瞧见那透明的米皮,便有些端不住了,兴致勃勃地尝试着各种搭配。
这倒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毕竟自个儿动手卷春卷,本身就很有趣味,更不必提那透明米皮着实漂亮。虽然它比之旁边的面皮要更软,但却能显现出不同吃食的颜色和形状,花花绿绿地很是好看。
咱们的叶小郎君平日里是很稳重,但到底年岁小,哪里经得住这种诱惑?自然是越玩越起劲,便是连往常最不怎么喜欢的鸡蛋,也能毫不迟疑地吞下去了。
叶简见自家儿子这般有兴致,立马来劲儿,开始掺和进叶柏的组装大业。不过此人忒坏心眼,要么在一旁捣乱,要么就仗着阅历多,故意做出一些更漂亮的春卷来逗人。
他的种种举动惹得小郎君难受极了,愤愤然瞪他一眼,随后一扭身子,再也不搭理叶简,只专心做自己的。
叶柏一难受,叶简立马受到了自家夫人的挂落,只好腆着笑脸去哄人。
在场的夫妇不在少数,不过都未曾像叶简夫妇一般打打闹闹。
昭宁长公主与谢琼成婚多年,依旧是一番蜜里调油的模样,谢琼自己没吃上几口,光做出好看又美味的春卷来献殷勤了。
谢青章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权当做看不见,只一心挑着孟桑喜爱的食材,细致地将它们卷好,然后翘起唇角,把春卷轻轻放到身侧孟桑的盘中。
于是众人了然,很不正经地“噫”了一声。
常人说得没错,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感情这献殷勤的举动,是谢家一脉相传的特色啊!
如今的孟桑脸皮厚了很多,面对其他人的起哄,十分嘚瑟地笑了,然后也按着谢青章的口味,包了一个还过去:“谢谢阿章。”
谢青章莞尔,伸手接了过来,立即咬上一口。明明这春卷什么酱料都没蘸,他却品出了蜜一般的甜味,勾起的唇角根本压不下去。
他们二人这一来一往,惹得众人纷纷边笑边摇头。
至于在场最后一对夫妇——孟知味和裴卿卿。他们比之前头两对,那可就正常多了。孟知味的眼睛已经好转大半,不仅能瞧见光亮,也能模糊看见眼前的东西,平日里基本能自己处理很多事,无须其他人时刻搀扶。
他与正在吃荠菜肉汤圆的裴卿卿,一边轻声聊着什么,一边慢慢卷着春卷。
裴卿卿给他盛了一只荠菜肉汤圆,道:“桑桑做的荠菜汤圆,趁热吃。”
孟知味接过碗,用筷子夹起白白胖胖的汤圆,张嘴咬了一口。
煮好的汤圆软趴趴的,筷子去夹时,甚至会陷进去一些。外头一层厚薄正好的江米皮吃在口中,口感糯唧唧的,泛着淡淡的甜。而内馅却透着一股咸香,碧绿的荠菜碎与豚肉粒混在一处,隐隐能品出豚油的醇香。
若是此时筷子一用力,甚至会将里头的内馅挤出来,混进碗底的少许汤圆水里。
孟知味点头,微笑道:“是精进许多。如今桑桑做外皮的手艺,比我还要好了。”
他们二人相视一笑,继续用暮食。
二人在吃上面的互动不多,但寥寥几次互换吃食和笑语,都十分和谐,就像是经年累月酿成的美酒,香气慢慢地散出,沁人心脾。
唯有皇太后和宋七娘,两名资深吃货一心扑在吃食上头,等到吃到尽兴,方才有心思闲聊。
宋七娘看向孟桑,笑问:“那你是打定主意要参加那美食比试了?”
此言一出,立马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在场诸人的视线都汇聚到孟桑身上。
孟桑很是自然地点头:“嗯,准备明日去登记姓名。”
皇太后、昭宁长公主等人初闻此事,眼睛倏地亮了。
老人家兴致勃勃道:“我听龚厨子说过此事,当时没放在心上,倒不承想桑桑你要参加。哎呀,那这个热闹我可不能错过,定要到场观看的。”
“快说说,何日比试?在哪儿比试?”
没等孟桑回答,一直惦记着这事的叶柏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将这些细节一一报出。譬如比试的时间定在三月三上巳节,譬如地点还未定,大抵是安排在曲江边一处对外出租的大宅子里。
末了,叶柏还随口提了一句:“我和同窗们为了商量出那日要怎么给阿姐鼓劲,正吵得不可开交呢!”
闻言,孟桑失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跟薛监生他们悠着些,心意到了便可。”
叶柏点点头,认真道:“我们晓得阿姐的性子,必然不会铺张浪费。”
与此同时,皇太后、宋七娘的眼睛倏地亮了。
“哎呀,这个应援……呃,这个鼓劲的事儿,再没有比我更熟悉的了!”皇太后朝着叶柏眨了眨右眼,自信极了。
“小阿柏,你待会儿单独来寻我,这事包在我身上,保管让国子监一众监生满意,也能达成桑桑不欲铺张浪费的想法!”
听得此言,叶柏狠狠点头。
宋七娘也露出明媚的笑来:“既如此,那我当日必然也是要去捧场的。”
昭宁长公主乐道:“三月三的曲江边总是那些风景,无外乎什么才子佳人、举子游街、踏春赏景,这么些年早就看腻了。今年难得遇上这种热闹事,我可不能错过!”
其余人纷纷应和。
唯有要伴圣人左右的谢琼、谢青章和叶简三人,对视一眼,面露遗憾之色。
而孟桑面对众人的热情,心里头暖洋洋的,眼中眉梢都带上笑意。
在她没留意之处,裴卿卿的手在桌下碰了碰孟知味的,潦草在对方掌心写了什么,而孟知味顿了一下,轻轻点头-
一直到了晚间入睡,孟桑洗漱好回到正屋,正准备钻进被窝去“折腾”她家阿娘时,猝不及防地从对方口中听见了一事。
孟桑的动作顿住,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你们要离开长安了?”
裴卿卿点头,将呆住的女儿拉上床榻,轻声道:“嗯,待到清明寒食,我与你阿耶去祖坟扫墓祭祖完,便回扬州府了。”
孟桑回过神来,心思一转,犹豫地咬着下唇道:“那我……”
闻言,裴卿卿笑了,温柔地抚摸着自家女儿的一头青丝:“你还有国子监食堂、百味食肆、承包制的事牵挂着,自然不必与我们一道回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