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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第123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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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色平静地交代完自己的后事,甄九娘不带停歇地提起另一桩事——宅子和妓子们的处置。

甄九娘不停咳嗽,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没养……咳咳,没来得及养义女,这宅子无人接手。这些年,你对宅子里的人都……都很好,咳咳,我是看在眼里的。”

说到最后一句,甄九娘拼命压下咳嗽,语速虽慢,但神色认真:“七娘,你可愿意接过宅子?”

宋七娘怔住,最终还是点了头。

得到确切答复,甄九娘松了一大口气。她瞧着眼前美艳的宋都知,恍惚间,似是想起十多年前脏乱屋子里的小女娃,又好似瞧见辛苦学艺、被打到哭也咬牙继续练曲背诗的少女。

往事翻涌上心头,甄九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这位病重的假母伸出手,如当年那般,轻轻划过女郎的上眼皮,倏地笑了。

“七娘,我当时以为你与我一样,现在……咳咳,现在才发觉,你是不一样的。”

未等宋七娘说些什么,甄九娘已经垂下眼帘,摆了摆手:“今日不是还有……咳咳,林侍郎的宴席要去?去吧,不必在我这儿费心,咳咳咳……”

宋七娘将要踏出这间昏暗屋子时,似有所感地转身回望,瞥了一眼半倚在床榻上的病弱假母,沉吟几瞬,坚定地朝外走去,踏入日光照耀下,腰背挺得很直。

她不知道甄九娘口中的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但她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去做些什么。

病来如山倒,甄九娘又熬了半月,最终在惊蛰那一日去世。

自此,“甄九家”正式易名为“宋七宅”。

这些年来,宋七娘在大事小事上帮了不少姐妹,在宅子里的声望很高。由她来接手宅子,里头的一众妓子都安心许多。

一旦入了贱籍,谁也没法从这泥潭里出去。倘若生下子女,连带着孩子都是贱籍。

宋七娘自己也深陷泥潭,没法拉这些姐妹上岸,只能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譬如当众宣布,日后关于妓子们的赏银只会取三成以作公用,其余皆归她们本人所有。

只这一点,就足以让妓子们当场落下泪来。

她们只是寻常妓子,不比名妓、都知能赚银钱。辛辛苦苦得来的银钱,还没焐热,就得被假母拿去八九成。年轻时,她们尚能凭借才艺、姿色混饭吃,越往后便越难过日子。运气好些的,被人瞧上,赎了身去做妾;运气不好的,便在坊中蹉跎等死。

“人只有手里握着银钱,才有底气”这个浅显直白的道理,便是不识字的人都晓得。

原先攒不下养老的银钱,今日过后便不同了,她们的日子有盼头,能窥见一些光亮了。

除此之外,宋七娘还做了些旁的。

譬如明确表示,不会如甄九娘那般强扣着她们的身契,在她们被人赎身时坐地起价。如若真的遇上真心相待之人,宋七娘不会拦着她们离开宅子。

不过,前提是来赎身的是靠谱的郎君。如若是个心怀鬼胎、满嘴鬼话的小人,宋七娘也是会拦一拦的。毕竟,她总不能看着姐妹们跳入另一个火坑。

可话说回来,能来平康坊的郎君,又有几个是正经人?

与其盼着能等来一位真心人,还不如多去庙里拜拜,期盼自己的假母也如宋七娘一般厚道。日后攒足银钱,安然终老就算幸事。

故而,宋七娘也默默给姐妹们留了另一条后路。她想攒银钱,在其他里坊备下大宅子,届时充作姐妹们日后养老的地方。

当然,这桩事还没落到实处,宋七娘并不会立即说出来,免得让姐妹们空欢喜。

眼下,她给了大家两条路——

不想做妓子的,可以留在宅子里做些旁的活计,自食其力换来吃食和住所。明面上的日子是没有往日光鲜,吃穿用度也会随之削减,但图一个心安。

不想脱离当下生活的,宋七娘也不会成天到晚地劝对方。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选后者的人多,选前者的少。

宋七娘不得不继续接客,主要是因为有都知的名头在。只要权贵们出面拿钱请人,她不去也得去。其次,她还得捐助慈幼院,攒钱买宅子,总也得努力赚银钱。

至于其他想继续当妓子的姐妹,给出的理由倒是五花八门。有真的享受纸醉金迷的日子,接受不了落差,不想跳出去的;有犹豫不决,不敢轻易下决定的;更多的是破罐子破摔,觉得事到如今选什么都没差,还不如就这样混日子,顺便赚些银钱。

宋七娘任由她们选自己日后的路,没做任何干涉。

毕竟说到底,她只能为她们提供选择,永远没有权利帮她们选择。

路啊,得自己走。

就在宋七娘以为,她辈子也就这般糊弄过去时,遇到了这一生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孟桑、白庆然。

和孟桑的相遇,是一次偶然。

宋七娘依稀记得,那日清早,她从一位官员的府上出来,酒气未散,头还疼着。

她本想到宣阳坊常去的一家食肆,吃一碗清淡爽口的冷淘。然而马车走到一半,她被街边传来的绵长香味给勾住,忍不住吩咐马夫停车。

撩开帘子,宋七娘循着香味,望见了坐在姜记食肆门口、捧着宽碗大口吃得大汗淋漓的杏眼女郎。

刚过小暑,日子正热着。在这个时节,宋七娘向来是不会碰什么热汤水的。可现下嗅着那淡而勾人的醇厚香味,她的味蕾却不由自主地分泌出津液。

闻着是真鲜呐!

宋七娘平日里没太多爱好,其中最要紧的便是——吃。

闻见这醇厚鲜美的香味,她哪里还忍得住,当即下了马车,朝着那杏眼女郎走去。

余光扫见有人过来,杏眼女郎连忙起身,面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来,欲要迎客:“女郎想用些什么?”

宋七娘指了指对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碗:“这是什么?”

杏眼女郎眉眼弯弯:“是长鱼索饼。用黄鳝的骨头熬成奶白的浓汤,里头还有口感筋道的索饼、肉质细嫩的黄鳝,用着极鲜美。”

“女郎要来一碗吗?”

宋七娘矜持地一点头,咂摸回味一番对方的话语,忍不住又问:“店里还有什么吃食?要新奇些的,不要长安城中吃腻了的菜式。”

“唔……最好是带着辣味的。”

杏眼女郎笑意不变,引着宋七娘往店里走:“辣味吃食?剁椒鱼头、辣子鸡,都是能做的。其实还有一道钵钵鸡,在夏日用也是很不错的,只是需要提早准备,今日是做不成了。”

宋七娘随意寻了一张干净桌案坐下,饶有兴致地反问:“钵钵鸡?那是什么?”

杏眼女郎立马为其解释:“女郎许是尝过辣味暖锅?这钵钵鸡与暖锅有些相似,只不过前者是煮开了锅子,往里头扔食材;而钵钵鸡则是将各种荤素食材串成串,煮好之后,连食材带着辣味汤底,用大碗装了端上来。”

“大体上分成冷热两吃,秋冬多热吃,夏日则采用冷吃……”

宋七娘听得兴起,对这道钵钵鸡极为好奇。念及对方方才说的“今日没法做”,她心直口快地问:“今日做不了,也无妨。我留下些银钱,权当做订金。我们约个时辰,明日到了时辰,我派仆从来食肆取吃食,如此可好?”

杏眼女郎没有立即下决断,而是去到柜台后面,问过一位中年妇人,方才回来,笑眯眯地与宋七娘约好时辰,又细致问过宋七娘有什么忌口的吃食、对于鸡鸭羊的心、胗、爪子、血等物能否接受。

旁人对这些腌臜物嗤之以鼻,宋七娘却越听越兴奋,直言自己都想尝尝,让对方怎么好吃怎么做。说罢,她又去催对方做那碗索饼。

杏眼女郎离去前,宋七娘心有所动,忽然开口问:“你叫什么?”

闻言,那年轻女郎笑着道:“儿姓孟,单名一个桑,桑葚的桑。”

宋七娘将“孟桑”二字在心中默念两遍,只觉得对方言谈举止很对自己胃口。尤其是那一双杏眼,在孟桑滔滔不绝说起吃食时,显得越□□亮。

于是,她越发期待起待会儿和明日会尝到的吃食。

那时,宋七娘和孟桑都未料想到,二人会因吃食而结缘,从而成为一辈子的知己好友。

如若说,与孟桑是一见如故,那么宋七娘与白庆然,那便是不打不相识。

二人第一回见面,是在一个官员出面办的宴席上。因一典故的用法,他们起了争执,来来回回争辩了十多轮,互不相让,最后以宋七娘险胜一筹而告终。

对这个差点落她面子的白博士,宋七娘印象深刻,在心里头狠狠给对方记了一笔。

回到宅子后,宋七娘愤愤然咬了一大口鸡腿,郁气难消。

“去,查查这位白博士是什么来头!”

“我在平康坊混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碰见这种软硬不吃的臭石头!”

阿奇耗费了些工夫,搜罗完白庆然的传闻,回来一五一十地说给宋七娘听。什么进士出身,什么去年与正妻大妇和离,什么与平康坊多位妓子交好,什么只去喝酒听曲,从不在哪位交好的妓子那儿留宿……

宋七娘本以为二人不会再碰见,所以听完便将这些抛到脑后。

没想到,上元节时,她与白庆然又在东市撞见。

那几日,宋都知玩心起来,加之没收到什么高官贵胄的邀约,于是索性推掉那些不重要的帖子,打扮成寻常女郎,带着阿奇去东市看灯、猜灯谜。

灯谜,说白了就是玩文字把戏。

宋七娘能稳坐多年都知的宝座,哪里还怕这个?

只是她眼光高,瞧不上那些普通的灯笼,转来转去也没挑中一个。

直至转过拐角,她抬眸望去,一眼就相中了摊子最中间的那只极其精巧的海棠灯笼。

还未等她靠近,就有一腰间挂着酒壶的蓝袍郎君上前,报出谜底,欲要将灯笼拿走。

宋七娘一见,连忙上前,笑着问道:“这只海棠灯笼,儿甚是喜爱,只可惜慢了郎君一步,不知可否……”

话未说完,蓝袍郎君闻声转过身来。瞧着那双风流倜傥的桃花眼,宋七娘几乎是一瞬间认出对方——

这厮,不是前些日子险些落她面子的白庆然,又能是谁?

宋七娘想起当日对峙场景,顿时笑不出来了。

她今日打扮得素净,跟平日在宴席上美艳动人的模样很不一样。没了那些复杂的妆容和钗环,反倒凸显出她那双澄澈的眼睛。

白庆然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笑着见礼:“宋女郎。”

对方已认出自己身份,宋七娘只好磨磨蹭蹭地叉手,敷衍道:“奴见过白博士。”

白庆然提起手中花灯,眨眼:“宋女郎想要这盏海棠灯?”

宋七娘犹豫了几番,但还是耐不过对那灯笼的喜爱,耐着性子道:“是呀,不知白博士愿不愿意割爱?”

白庆然像是逗猫儿那般,又提着灯笼晃晃,最后笑眯眯道:“我也很喜欢,所以不让。”

刹那间,宋七娘只觉得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似笑非笑,拉长语调:“哦?这街上的灯笼有许多,白博士可喜欢旁的?”

白庆然挑眉,认真地在摊子上打量片刻,指了一盏狐狸灯。

宋七娘上前几步,轻而易举地解出谜底,赢得灯笼后,来到白庆然的跟前。

白庆然原本猜想,对方是想交换花灯,顺势想要答应。

没承想,对方学着他的模样,晃晃手中的狐狸灯,挑衅似的一笑:“这灯是奴的了。”

白庆然怔住,哑然失笑,实在没想到名满长安的宋都知还有这种孩子气的一面,玩心顿起。

那一日,只要白庆然挑中什么灯笼,宋七娘便会提早猜出谜题,试着将灯笼夺来,想要以此解恨。白庆然又不是块木头,自然不会傻站着挨打,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二人仿佛又回到那日宴席上,来来回回争个没完,一路从街尾猜到街头。上一刻,还是白庆然占据上风,到了下一瞬,宋七娘便将对方的势头压下。

起初,他们的注意力还会放在灯笼上,猜完会把灯拿走。后来,见阿奇和白庆然身边的仆从没手拿灯了,宋七娘和白庆然索性只猜题、不拿灯,势要比出一个高低。

与那日一般,仍旧是宋七娘险胜——她比白庆然多猜出两道灯谜。

宋七娘还没来得及回味一解恶气的畅快,便察觉出些许不对,柳眉一竖:“白博士该不会是故意让着奴吧?”

白庆然把玩着腰间的酒葫芦,笑着摇头:“不会。既然是比试,便讲究一个公平。”

对方这么一说,宋七娘心下稍安,快活起来,眉眼间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她好胜心强,但性子也很爽快。既然眼下赢了对方,便不再纠结于先前的“恩怨”,甚至觉得对方瞧着顺眼不少。

玩到现在,她也有些疲累,就和白博士打了声招呼,领着双手提满花灯的阿奇往平康坊走。

宋七娘方才在劲头上时,只顾着争个输赢,并未细瞧花灯样式。眼下她定睛一看,只觉得这些都不够合她眼缘,索性一路走,一边将花灯随意丢给路边的孩童。

等到花灯没了,她和阿奇也快要拐进坊门。就在这时,宋七娘听见身后有孩童在唤她。

“宋女郎!穿着淡黄间裙的宋女郎,请留步!”

宋七娘一愣,顺势驻足,转过身去。

方才高声呼喊的孩童,眨眼间来到宋七娘跟前,将手中的海棠花灯塞到宋七娘手里。

“女郎,有一位拿着酒葫芦的郎君,托我将这花灯送给你。”

宋七娘有些惊讶,见那孩子想走,下意识出声问:“那人只让送灯,没说旁的?”

闻言,孩童似是想起什么,拍手道:“哎呀,险些给忘啦!”

“那郎君说,君子不夺人……不夺人所爱,这灯漂亮,配女郎你才最恰当!”

说罢,那孩童抓着手里的糖包,一溜烟跑了。

寒风中,阿奇陪着他家都知在坊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冷得受不住,试探着问:“都知,要不咱们先回宅子?”

宋七娘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面色自若地往宅子走去:“嗯,回吧。”

无人察觉,她落在那海棠花灯上的视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浅浅勾起的唇角,比往日宴席上的笑颜更为动人。

自那以后,宋七娘与白庆然时不时就会在平康坊或者旁的地方遇见,多是在宴席上。碰到的次数多了,彼此也熟稔许多,切磋起来更加没了顾忌,二人反倒渐渐引为知己。

私下里喝到酩酊大醉时,他们也会抛开诗文,无所顾忌地吐露过往,权当作下酒佐菜。

白庆然是因榜下捉婿,才和夫人成的婚。刚成亲时,他便得知夫人早已有了心上人。白庆然本是钦慕对方的,哪怕听闻此事,在过了最初的挣扎日子之后,他仍旧想着和对方将就着过下去。

水滴石穿,原本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慢慢迎来好转。不承想,那心上人带着战场上建立的功绩回了长安。最终,白夫人毅然决然选择了和离,愧疚地将屋舍和一半嫁妆留给白庆然,而且没有要三年的赡养银子。

即便如此,白庆然依旧被伤了个彻底。从此性情骤变,开始频频流连于平康坊。

不知事到如今,白庆然是否真的看开,但至少说起这段往事时,他的神色很淡定。

而宋七娘呢?她早已不在意过往,以炙肉配美酒,笑嘻嘻地就把那些糟烂事叽里呱啦说完。

月夜星空之下,二人一前一后吐完苦水,相视一笑,举杯痛饮,又相互依偎、抵足而眠。

缱绻之余,白庆然曾多次问过宋七娘,他想带她离开平康坊。虽然依着律例,“良贱不得未婚”,宋七娘去到府中只能当婢女或妾室。可他会一心一意地对她,不会再娶任何人做正妻大妇,也不会再纳什么妾室。

白庆然说起这事时,一双桃花眼里装满了专注:“我只想和你两厢厮守,七娘,你要与我走吗?”

起初,宋七娘是犹豫过的,所以没有立即给出答复。后来,她看着宅子里的姐妹们,望着慈幼院的孩童们,左右摇摆的心渐渐定了。

于是,等下一回白庆然再度提起此事,宋七娘认真而坚决地摇了头。

她的身前身后站着这么多人,她不能走。

左右这辈子已经这般烂了,不如敞开来做些实事,情情爱爱的且先丢到下辈子罢!

哪怕白庆然再怎么坦然洒脱,但他也是个凡人,也会对心上人充满占有欲。因而,最初听闻这个回答,他也会想不通。

为了这事,二人好些日子没有见面。哪怕避无可避地,在一些宴席上偶然撞见,也只是互相颔首。

就当宋七娘以为,她和对方就这么收场时,却在慈幼院碰上了白庆然。

白庆然笑着叹了口气,朝着素面朝天的宋七娘走去。

“这位女郎,缺不缺助教呀?在下任太学博士,想来还是能胜任此职的。”

春光下,宋七娘鼻子一瞬间酸了。

终归,他还是懂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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