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鱼嘴还保持着能吞下一个鸡蛋的形状,倒不是将粉儿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而是惊讶过度一时动弹不得。
眼前的粉儿……真不是姑娘了,可她依旧穿着小姑娘的粉色纱衣裳,擦了淡粉色的胭脂,涂了艳粉色的口脂,从头到脚都粉嘟嘟的,似乎是特意为了衬她的名字。
只是她那松松垮垮的皮肤,却跟“粉”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了,若她肤色黑,顶多看着滑稽可笑罢了,偏她肤色还白得像墙皮,一白一粉,看着像面粉缸成了精,怪蛰眼渗人的。
上了年纪的妓女,或者自己金盆洗手退出养老,或者熬成了老鸨指挥手下,像粉儿这种年纪大还奇装异服出来接客的,真是闻所未闻。
粉儿勾唇笑了一下,放下怀中抱的琴,走上去拍拍余鱼的肩膀,“小姑娘见识短了,都呆了。”
余鱼回过神儿来,“咦,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女的?”
粉儿哈哈大笑,“这销金窟里头个个儿都是老油条,谁还看不出来您是个姑娘家?不过也就我这个长舌的藏不住说出来罢了。”
余鱼向来喜欢直接了当的人,对她愈发好奇起来,盯着那方琴道,“粉儿……姑娘,听说你琴弹得很好?”
粉儿又爽朗的哈哈笑道,“您就别再委屈自己叫我姑娘了,我自己听着都慎得慌,您也膈应不是!我娘家姓金,单字一个粉,如不嫌弃,可喊我一声老金,或者金姨娘都成。”
金粉,这名字挺特别的,还有那么一点儿说不出的好听,让人想到了繁世洒铅华,金粉出丽人。
只是老金这江湖气的名字万万喊不得,和她也不搭……等等,她方才说娘家?又叫别人喊她金姨娘,等于是承认了已婚,已婚还做这行当?
余鱼纳闷,不过她只字未提夫家,也不好问。她已经有了袁老板这个女儿,还让人叫她姨娘,而不是某金氏……莫非袁老板还是私生?
再联想到金粉的出身,余鱼愈加笃定起来——肯定又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嫌弃女子身份不肯明媒正娶,便微微皱眉。
白玉楼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又在替旁人打抱不平了,笑着接过话茬,“金姨娘的琴技可谓一绝,不听一次真是遗憾。”
金姨娘掩口摆手,“哎哟,让白公子见笑了!哪有那么好……多亏了您这连日来的捧场,又出手阔绰,我这个晚年凄凉的老琴妓才没有被饿死……您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说来就是,不必再兜圈子了,实话讲,您这些天给的银子,买这些陈年的破烂事儿早都够了。”
余鱼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错愕地看了白玉楼一眼,听金粉接着道,“这些事呢,对你们来说也许还有点用处,但对我来说,就是一袋子腐朽的臭垃圾,你们不嫌臭,回收了还给钱,我怎么会不乐意说呢?”
愈加接近真相,余鱼激动之余心道,这金姨娘性子直来直去的没一点遮掩,年轻时必定也是个呛口的小辣椒,听她这语气,根本不屑隐瞒,甚至是巴不得一股脑把她知道的事全给兜出来似的。
白玉楼听了她这番话,倒是不动声色,坐得稳稳的,还喝了一口茶,“金姨娘通透,我捧了这些天场也不算白捧。”
他说着,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隔壁,笑道:“您知道我想要听的是什么。”
金姨娘就愣了一下。
她原以为是那负心人在京城里头犯了什么事儿,仇家过来翻他的黑历史了,没想到白玉楼真正感兴趣的竟是自己女儿袁老板,不免迟疑了一瞬,有所顾忌了。
但思索须臾,她很快恢复了笑容,“罢了,反正我已经这么讨人嫌了,这些年还是活得好好的,估计再干一次缺德事儿也折不了多少寿。”
说完,她将琴取过来放平,“公子特地带人过来听曲儿,我也得好好伺候才是,别折了公子的面子,砸了自己的招牌。”
余鱼见金姨娘都要说实话了,突然又悠闲地抚起琴来,不免心急,正想说要不咱们先说正事儿,琴待会儿再听,就听她弹唱道,“……豆蔻入花丛,回首已半生,年少不更事,错将真情付,日日盼君来,赎我脱苦海,郎君待我薄,我亦无怨声……”
金姨娘虽已年过半百,声音却仍旧清亮,还如少女一般,余鱼很快被她的凄美的歌声和悠扬的琴声所吸引,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金姨娘并未读过什么书,这唱词之间也并无多少合辙押韵的优美词藻,倒像是随性而起,想到哪说到哪,将一个姑娘的一生用谈唱的方式娓娓道来,反而颇为引人入胜。
余鱼本就喜欢听书,这种新颖的形式她是头回听,不知不觉忽略了平仄,听得入了迷。
“幺儿年方九,盼将名分更,奈何郎心狠,弃她接娘钵。亏得仙女助,收我儿在身。姊妹情意笃,妓亦知感恩……”
余鱼原本撑着腮听得津津有味,在这唱词里渐渐又听出些门道儿,便抬眼看白玉楼,白玉楼只回以淡淡一笑。
袁老板听着歌词隐隐约约传过来的歌声,手中的茶杯却不自觉地握紧了。
梁文道看她面容从进来起就一直十分悲戚,再次劝慰道,“袁老板可是有什么心事?何故愁眉苦脸的,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不若说出来,我替你分担分担。”
袁老板凄苦地摇头,“梁大人,您别这样,您对我这样好,我受不起,我不值得……”
话虽这么说着,她还是抬起眼睛偷看他,“我一直不敢对外人说,其实……我娘是个妓女。”
梁文道一听,傻眼了。
完了,这下好像更娶不成了,妓女比商人还不如。
这么多年来,他好不容易自己看中了一个女人,还没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