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轻轻的十八岁姑娘以手作势,示意身前的男子放下护着自己的手臂,坦然地从阴林身边走过,与阴夏面对面地说道:“请前辈明言,究竟如何才能从南楼之人的手中救下叶姑娘?”
“大熙弦月山庄现任阁主是顾闻挚,他的武功与剑法都在叶筠茳之下,只不过江湖辈分在此,他倒也还算德高望重......你有竹苏剑法在身,他日彻底恢复内力还怕对付不了一个顾闻挚?”
“弦月山庄?原来前辈早就为我谋划好了去处。”
阴夏挑眉问道:“你被红玉剑伤的几乎废掉半数武功,扪心自问,你不恨吗?”
江柒落突然自嘲地坦然笑了笑,其实她并没有同任何人说过,自己身上的所有致命伤痕都来自于另外一个绝世杀手,那是她至今所见唯一一个剑法能够与凌靖尘相较的男子。
她不知他听命何人,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被多方所不容,思来想去,至今依稀记在脑海中的也就只剩下那一双陌生而熟悉的眼睛,以及那一副冰冷绝然的语气带着对她兄长的肃然起敬,告诉她:
他也是来杀她的。
思绪飘然回归,江柒落讽刺般的说道:“原来前辈不只医人,还会医心?”
“心神不定,拖累身子难以安养,这向来是医家大忌。”
江柒落叹道:“人各有命。”
阴夏身为医者,这些年救死扶伤也算见过了不少形形色色之人,可对于江柒落年纪轻轻就这样一副沉稳样子,她依旧有些惊讶,可嘴上依旧淡定地回答着:“你可不像信命之人。”
“信奉上苍有何不好,每岁一贡,得天庇佑,平安喜乐,了此一生。”
“我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找回虔诚的。”
江柒落抬起手臂平静地取下插于发髻中的那枚海棠玉簪,当着阴林的面就这样交到了阴夏的手上,只因熟识她的人都不会不知道这枚玉簪于她而言的珍贵,她朱唇轻启,寥寥数语道尽了全部的诚意:“弦月山庄阁主之位,若还能入得了前辈的眼,就作为我报答救命之恩的回礼吧。”
“江姑娘!”阴林之言虽是劝阻之意却满是无奈,只因知道眼前的年轻姑娘是和他家殿下一样言出必行的人,一样的坚毅和固执。
江柒落唇角勾起一丝凌傲,继续说着天下最荒唐却依旧令人敬畏的承诺:“他日取来山庄阁主之印,再换回海棠玉簪,现先劳请前辈暂为保管。”
阴夏双手紧紧握着这枚玉簪,淡然一笑便转身离开了。
江柒落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离开,却又不像是在看那个远去的背影,而尚未等到长姐走远的阴林忍不住开口说道:“江姑娘是经历过生死边缘的人,为何还如此不知爱惜性命?”
“只有山庄庄主和阁主才能够查阅生意签单,我若不做些什么,如何报这滴血之仇?”
“姑娘现如今连内力都尚未恢复,谈何将来之事?拜请阁主出位是一死一伤的结果,姑娘难道......真的打算永远不见殿下了吗?”
“......不见了。”她的话音散落在愈渐刺眼的晨阳之中,头也不回地朝着一望无际的竹林走了进去,身影单薄却步履坚定,似乎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阻拦她的脚步。
一步新生,一步心生。
阴夏走进妄缘塔后,还不忘在烛光之下仔细端详着这枚被江柒落视之如命的海棠玉簪,在烛火映照下,那一道被人小心修复却依旧能够依稀被看出的碎痕,不知为何刺痛着她的眼。
塔内阴冷,不似外面那般温暖舒和,以致于从塔内走出了一位身披大氅的中年男子。
他咳嗽了几声差点惊到了阴夏,却淡然一笑说道:“海棠?”
“是。”阴夏去柜子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小心地将玉簪放了进去,顺带着干脆拿起医匣,他也十分有眼力配合着走上前来,两人面对面坐在茶案前。
此处竹林溪涧,空谷幽鸣,算得上世间为数不多的疗养圣地,他在南疆妄缘塔已将养了五年之久,病势却时常反复,就连阴夏也深感棘手。
“我妹妹生前最喜欢的就是海棠,难得那孩子还记得。”他稍微撩起衣袖,看着她将两根手指轻轻放了上去,整个过程中两人默契的没有再说一句话,高塔里幽静的吓人,连轻微呼吸声都几乎清晰可闻,霎时烛火突然劈啪作响,自塔顶再传回来的声音便变的十分响彻。
阴夏收起了搭脉的手,提醒着说道:“大熙皇陵里躺着的温誉皇后才是你亲妹妹。”
“自她当年入了大熙栾城夕氏的族谱,被封为太子妃之后,她就不再是我亲妹妹了,从宗族上的远近亲疏而言,她和夕妍诗一样都只是我的族妹而已。”他收起手腕藏进衣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后又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阴夏却丝毫不顾及他是个病人而放缓语气,挑眉说道:“为了给你的两位族妹报仇,你也算苦心筹划多年了。”
“可你似乎对于我的安排并不满意。”
“江柒落的命是我救的,我不想看着她去拿自己好不容易得回来的性命去冒险。”
“得了吧,她可是凌靖尘用半条命救回来的,与你何干?她如今决心去弦月山庄也不是你撺掇的结果......她可比你以为的聪明多了,被弦月山庄追杀的几乎没命,若还不想着看清楚背后凶手的真面目替自己的将来搏一条活路,她就不是夕妍诗和姜绍的女儿了。”
“夕染,你不要忘了我与你合作的初衷。”阴夏极少这样直呼他的名字,像现在这样带着三分警告四分恼羞成怒的语气,从前更是没有过的,“以你的本事,又何需她这个区区阁主之位呢?在你的复仇大业里面,江柒落无足轻重,为何偏偏是她呢?”
夕染抬起头来,似乎对于阴夏会问出这么仁慈且愚蠢的问题有些意外,“为何偏偏是她?被仇家一把火烧的连具全尸都没有的人难道不是她的母亲?她替自己的母亲报仇有何不对?难道还要怪我将她拖下水?”
高塔外,溪水潺潺,鸟鸣山幽,方才的谈话声尚未传出妄缘塔十步之外便消散在丛林溪涧之中,根本不会有人留意到有个白衣姑娘正悄然站在附近,将每一个字都听的格外清晰。
紧紧攥着的双拳带着颤抖隐于袖中,江柒落难以抑制住心中的怒火中烧,母亲并非自尽的事实再一次将她永不回朔安的决心冲刷殆尽。
因为她相信夕染的话,一如她相信他与自己有着相同的仇恨一样。
独自居于妄缘塔中的男子,她自然知道他是谁。
他是大熙温誉皇后的亲兄长,是南疆夕氏最尊贵的嫡子。
若论血亲,她还要唤他一句舅舅,只是现在并非认亲的最佳时机。
高塔里面的人显然并不知道塔外的情形,所有平静的谈话都被夕染突然开始的剧烈咳嗽而打断,阴夏立刻为他针灸稳住脉象,不禁叹道他当年是被仇家下了多大的狠手!
夕染的伤口是被锐器重伤,但当时补在他身上的几掌更是加持着十足十的功力让他心肺俱损,此后就算能够调养好再次拔剑,身体也无法恢复如前,每逢换季之时大可能会旧伤复发。
阴夏见他面儿上居然还挂着笑容,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忍不住带着些嗔怪说道:“杀人的营生总是有损阴德,你这个山庄庄主若是想要坐稳坐长,就应该听大夫的话好生疗养。”
夕染却毫不在乎自己的一身伤病,依旧笑着说道:“在你心里,世间杀人的难道就只有弦月山庄的杀手......其实好人也可以作恶,恶人也可以发慈悲,我也杀人,你也杀人。”说完顿了顿,他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她一双捉摸不透的眼睛继续说道:“这大概是南疆与天下人最大的分歧了吧”
“医者就不能杀人吗?”一个女人为自己的夫君报仇,似乎并无任何不妥,“杀作恶之人,就是为了救更多的人;救作恶之人,就是协助他为祸更多的人,我从来不认为这是错的。”
医学宝典不能告诉她该如何对待一名十恶不赦的罪人,《针灸概要》不能够为她解答如何除掉手上已经沾染上了罪恶的血腥,这一切的选择,她只是顺从自己心意罢了。
夕染眼睛盯着看数根长银针直直地刺进皮肤,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继续调侃着说道:“这世上的恶人分两种,一种是享受杀人带来的成就感,将杀人嗜血的乐趣奉为活着的意义;还有一种恶人,永远看着其他人作恶,喜欢让别人沾满鲜血的手来温暖自己。”
语毕,阴夏停下来手上的动作,淡淡笑着看夕染,反问道:“你是哪种人?”
夕染笑道:“我是个好人。”
阴夏道:“可你说你也杀人。”
夕染咳嗽着笑道:“我也说过,好人也可能作恶,坏人也可以积德。”
突然间只闻自塔底地隐晦传出了一声闷咳,半惊到了夕染方才还挂在眉梢上面的冷笑,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下面的人不太安分,尽快了结了吧。”
阴夏先是闷不做声地继续着手上的事情,直到夕染身上的针灸银针尽数拔除后,收针放毒取血铺药,所有的动作是那般行云流水浑如天成,末了将这个治疗特殊患者的特殊医匣放回正确的位置之后才犹豫般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