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九
雁山乃朔安南郊之南连绵山脉之首,与这世间的万山千壑本无二异,只是江湖大多传奇皆出自于坐落于山顶的弦月山庄,所以连带着雁山也成了这江湖独一无二的传奇之地。
半月前,一封拜请出位的挑战书公然送上了雁山。
一时之间,东陆江湖弹指之间便由此而掀起了惊涛骇浪,江湖中人就算再不闻身外事,也不会不知道早已蓄势而起的风云。众人皆叹,弦月山庄历来收到拜请的挑战书不在少数,只不过,区区一女子扬言将要挑战辈分颇高的顾闻挚阁主,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有人笑这姑娘不自量力,白送身家性命;
有人替顾阁主担忧,以女子身修习剑道者多半手法凌狠,难以招架;
有人隔岸观火,静等一局终了。
而雁山之外,就在朔安迎来第二场隆冬大雪之日,西郊往西二十里的陵寝终于等来了一位穿风踏雪而来的拜灵人,午后申时初刻,只见一位素衣姑娘正跪在冰冷的青石上,清素衣衫早已与远山飞雪融为一体,天地间苍茫一片,放眼望去漫山深林皆为不可亵赏的寂寂飞白。
她墨发上精致的素钗衬托着她的清冷容颜,与平日里不同的是,在亡母的墓前她终于戴上了那一枚多年未启的家族玉佩,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稍稍抵减些她这些年的懊悔与自责。
当年七岁一别,已经十一年之久不曾回过朔安,她的母亲躺在冰冷的地下整整十一年,她却始终没有勇气再次回到这里,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现在十八岁的她早已婷婷,却依旧挽不回母亲的性命。
不敢见,因为见到了这座冰冷墓碑,她的母亲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原本想要在山林之地化净一身戾气,可如今残存心中的却只剩下了无情无尽的恨与悔。
曾经的她,也是一个纯善的姑娘,七岁之前她也曾有过幸福和美令人羡慕不已的家。
可时光总是扮演着最无情的角色。
在她人生的第一个七岁,她不明母亲为何而死,不知大火因谁而起,当她连夜被送来竹苏时便决定将自己一切的音容笑貌深深藏起。
在她人生的第二个七岁,被她视作精神支柱的亲哥哥奔赴北境战场,她没日没夜苦练竹苏剑气之法,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也能站在他人身前守住自己所爱。
她还未来得及等到自己人生的第三个七岁,兄长姜卿言战死沙场,原本以为一段美好的相遇到头来也不过镜花水月,未触即散。
清泪滴落,她依旧痛恨残害母亲的罪魁祸首,也痛恨那些不择手段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
但她更恨曾经那个毫无防备,遭人暗害却没有还手之力的自己,也正因为曾经天真,所以真的将那漫漫山林当作避世自安的一片安逸净土,谁能想到,终究还是将所有的退让与妥协全然错付了。
姜家之女化姓为江,以柒落为名,祭奠亡母在天之灵。
她今年十八岁,她是大熙中书令姜绍的嫡女,姜寂初。
绝代容颜之下,是一颗已逐渐冰封的心。
落雪漫天,耳边可闻皆为呼啸寒风,她不得已拢了拢身上月白披风,低眸静思,许是不远处的脚步声被风雪之声暗自藏匿了起来,以致于当她意识到有人不请自来时,那抹身影就站在距离她不足十步的松柏之后。
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落雪,发觉双腿早已有些痛麻,她回过头望去,眉心微蹙道:“师兄?”
那位如玉公子踩雪举伞而至,却被她腰间的单字玉佩不自觉吸引住了目光,苏谦先是一惊,随后摇头叹道:“多少年了,我早已记不清上一次见你戴这玉佩是什么时候了。”
“寂初不孝,早已无颜跪灵,如今叩拜亡母自当回归本家身份。”她低头细细抚摸着那枚姜氏玉佩,毕竟,它曾经倾注了她年少所有的欢快时光。
苏谦看着她神色坦然的样子,深知有些话今日是肯定要说的,他心疼地看着瘦削的师妹,叹道:“去年雪夜,竹苏遭外门之人硬闯时偏巧师父不在,你受此劫难,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情了......跟我回去吧,我们回竹苏去,这些山外的事情再也不听不看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吗?”
然而,付诸再多真情实感的劝慰,姜寂初听罢也只淡淡一笑,这句迟到了一年之久的肺腑之言,再动情却也只是一句话而已,遭受苦难的人并不会因此而如若重生。
“不听不看,就能够当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吗?”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毫不掩饰地将那条依旧触目的伤疤给他看,果不其然,苏谦倒吸了一口冷气,脚步不自觉的往后退去。
她抬眼望去身前那一抹如玉如松的身影,苦笑着说道:“我以为师兄冒雪相见只为关怀叙旧,如今才知,你竟也是来阻止我的。”
“那,我的阻止有用吗?”苏谦的眼睛里闪烁过一瞬间的犹疑,继续说道:“弦月山庄是什么地方,多少人闻风丧胆,你一年前在梅林被红玉剑所伤,如今怎能还......”他撑伞的手在他的情绪波动下频频颤抖,他却低眸叹道:“若卿言还在,他一定不会同意你去冒这个险。”
“但哥哥已经不在了。”也正是自那夜起,她本就淡然的眸光终究不再潋滟,淡淡道:“说来可惜,如此漫天大雪若落在竹苏梅林,我倒还真想回去再看一眼,看看是不是和去年一样美。”
她墨发额间早已落上了片片雪花,他本想替她拂去身上落雪,可那只手却还是在半空迟疑了。
“你想没想过师父,他教养你十数载,你......你不能这样再让他担心了。”
“你不是我。”她说这话时并没有任何嗔怪与怒意,其实无需多言,自他今日出现于西郊陵寝的那一刻起,她只一眼便看懂了他的来意,“你们都不是我,不知我所受何罪,不知我因何而离经叛道,却只是一味的劝我回头,焉知不是强人所难。”
双腿残废,内力流失,剧毒蚀骨,满身伤痕,今时与往日的她在外表看起来或许并没有太多惊人之变。可就为这一眼未变,无人能够感同身受那些她混着泪滴落下的血,没有人知道她在那漫长数月都付出舍弃什么,却都在因一句‘不该’便试图否决掉唯一令她支撑下去的念想。
“盛师姐千里传信,我弟弟和尚方南的数次阻拦,师父的无言劝告,加上你今日亲自冒雪而来......寂初知众位好意,但依旧不愿在山林里终老一生,不愿做一个安乐平宁的糊涂人。”
姜寂初言及至此,苏谦便深知今日之行终究还是落败了,眼见着风雪越来越大,他做出手势示意离开陵寝之地,两人前后各撑一伞,行至西郊镇外已是黄昏之时。
进城后,随意找了间茶肆进去喝热茶暖暖身子,苏谦瞅着她指节泛白的双手,竟有些自责没能及时察觉她身着单薄衣料又站在风雪里几个时辰,而他却一心只想着说教。
姜寂初似乎看懂了他藏得并不隐晦的心思,双手捂着热热的茶杯,主动开口同他讲道:“若非算着时日前来,师兄不会这么早回朔安吧。”
苏谦点了点头承认,他每年都是临近年尾才回来拜见双亲的,饮了一口热茶说道:“母亲不知原委,昨日早晨见我突然回府,一时竟连敬裕姨母相邀去静安寺进香都给推脱了。”
姜寂初听罢淡然一笑,敬平长公主疼爱独子的事情,朔安几乎人尽皆知,可几乎无人知晓,当得起一句后生可畏的竹苏弟子苏谦,却是惊羡天下寒门子弟的大熙安国公府世子。
“许久未去安国公府请安,不知国公爷和长公主可还好?”她提壶为他再添了一杯热茶。
“劳你记挂,家父家母都好,只是每每见我都要相问,可抽空去南川见过你。你知道的,她这些年与姜贵妃一向走得近,昨日还与我提起说贵妃似乎想要把你接回朔安,也不知是真是假。”
苏谦说完便将眸光转去别处,默默饮茶不再言语,心里深知自己方才之言几乎将她母亲的原话精简了大半,还有些话,他却怎么也不可能真的同她说出口。
自她幼年尚在姜府时,敬平长公主便早早中意这位姜家嫡女,而他因为长辈间频繁走动的缘故,自然是先于京都所有世家子弟先一步结识了姜家这对兄妹,只是没想到,她后来会成为竹苏唯一一位不为江湖广道的内门弟子,就连她称呼他的言语也从上官兄长变成了一句师兄。
而那个常年居于紫林峰的郎珏少年,却不知何时走进了她的眼里心里。
思及至此,苏谦咳嗽几声以作掩饰,不自觉的将声音放轻了些许道:“你今日刚回朔安,有件事恐怕还来不及知道......”
姜寂初听他有些支支吾吾的话,正觉奇怪,却在茶肆伙计给隔壁桌案那几位陌生男子奉茶间隙的闲聊话中听出了端倪,只听得那位清素书生掩袖轻语道:“听说那位联姻的程国公主去世后,宣王府府门便时时紧闭,不少人说还瞧见了浮言药阁的人半月前曾进出过,本以为殿下患疾,可前日偏偏还能独自进宫请安,我还想着传言不可信,谁知今儿一早便传出宣亲王病重的消息,连太医都赶过去了。”
另一位面色稍黑的文人却附道:“我叔父就住在文崇街区,听说宫中太医是昨儿连夜赶过去的,那阵仗实是惊动了街里不少门户,可见殿下连年征战,必落下不少伤病,年纪轻轻的谁知......”
那清素书生显然知避讳,想要拦住那黑脸文人,急着往那人茶杯里添茶倒水,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皇亲贵胄岂是咱们小老百姓能随意说的?”
谁知那黑脸文人越说越显叹惋之意,扶额道:“你知道什么,这一年间宣王府大大小小请了多少次太医,怕是都数不清,更别提私下里请浮言药阁的人来府上时时看护了......我叔父都说,这次怕是不好了。”
百姓们茶话之间的闲言碎语,随是平日里最见闻不怪的事情,可落在隔壁茶案前那对师兄妹的耳朵里却足以叫人喉咙发苦,苏谦抬眸凝视她,只觉那双故作镇定的深眸只需再一句话,便能被人推进万丈深渊,那双在茶案下紧握的双手,指节间因掐攥的用力而早已落下斑斑红印。
姜寂初从头至尾不发一言,只剩下愈皱愈紧的深眉还有快要咬出血的双唇。
苏谦被她这一副样子惊到了不少,不敢再多说,直直等到隔壁桌案落座的客人尽数散去,他才审慎着说道:“只是听闻,靖尘在永安殿前跪了一夜,可前天在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人知道......”
话音未落,只觉猛然的呼啸风声在耳边荡起,不知何人硬生撞开了茶肆的门绝尘而去,等到苏谦回过神来,才知身旁那一抹清瘦身影早已不见了踪迹。
案上淡茶早已凉透,苏谦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追出去,只是抬头望了望窗外早已黑下来的天,不觉紧了紧身上披风,感叹今年的冬天格外奇特,朔安仅仅两场雪便已是冷的彻骨。
自西郊顶风冒雪匆忙间赶至文崇街区,又因不熟王府所在摸索前行而耽误时辰,等到她辗转来到与整座王府内宅仅一墙之隔的街角时,才猛然察觉不知何时脚步竟已由不得自己,在她尚未作出决定之前,身子竟然已克制不住的赶来这里。
风雪呼啸间整片大地早已层层覆盖上了苍茫的白,而她顾不上早已被阴雪浸湿的鞋袜,顾不得不可尽侵寒意的医嘱,耳边只是一遍遍咒语般的响彻着那句推她入地狱的话。
宣亲王病重。
她不敢想,能惊得当值太医夜开宫门赶来,他病的该是有多重?
前日夜里无声无息地落下了朔安城的第一场大雪,可他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冰凉石阶下跪了整整一夜!那么紧的风雪,只在屋外站立片刻便觉寒气自下而上不住地窜进体内,他跪了整夜,怎么可能不生病!
这一年间,他先是被迫联姻,后遭到陛下猜疑,每时每刻受庭鉴司的监视,纵是偶有差事也是被派去边境,不体面的差事似是敲打而实是冷落,叫人怎么能够相信这居然是一位嫡出皇子的境遇。
临近亥时,姜寂初深知不能从府门公然而入,只能兜转在外仔细寻着后园院墙翻身而入,却不知为何,宣亲王府平静的可怕,偌大后园只听得见一滴水与另一滴水相遇的声音。
抬头借着廊下微弱烛火,她环顾四周不禁唏嘘,俨然被眼前泣血般妖艳的红梅惊得停下了脚步,宣亲王府的红梅落雪,竟丝毫不逊于她心心念念的那一片茗山梅林。
哪里顾得上停驻太久,她咬着牙继续往前摸索着,半炷香后方才彻底走出梅林,沿着廊下烛光往内宅走去,生怕惊到府中巡夜值守的人,她脚步放慢了许多却始终只能半猜半找。
期间与一批巡夜之人擦身而过,她却有些奇怪,只觉偌大王府极为冷清,倒不像个亲王府宅。
不知哪处庭院才是他的寝院,她找来找去前前后后吹着冷风,只觉阵阵凉意袭来,不禁打了个寒噤,又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借着自院内传出的微凉光亮,她望向院前的‘紫林轩’三字,不觉松了一口气,猜着此处十有八九是他的寝院,往里走了几步后只觉苦药味逼面而来,她心下了然,原本攥着衣袖的手却又忍不住紧了半分。
绕过长亭与石壁,循着光亮,她看着房中侍候在侧的身影只当是留守在侧的太医,临近寝房的脚步却放慢了下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立在风雪间竟就怔愣地停在了那里。
直到有人突然轻推开房门走出来,她一时躲得急,竟然没察觉到腰间玉佩勾住了树丛,本应该听闻硬物叮当一声坠地,却因为大雪覆盖而没能抖出太大声响,谁知还是惊到了方才出来的人。
“何人?”那人手中还端着一碗尚未饮尽的汤药,眸光却往树后直愣愣地甩去。
听罢熟悉的声音,姜寂初主动自黑暗中缓缓走出,一时之间竟然惊得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