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奏表放于龙案上已有整整一日了。
陛下凌致遣退了议政殿内所有内侍,唯独留了崔恕一人随侍笔墨。
年后开朝以来便是大小事务挤压在侧,这几日头痛的旧疾一直侵扰着他,桩桩件件就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眼下撑着咳嗽了几声,抬了抬眼皮瞥了一眼跪在阶下的儿子,他随手便将那封奏表直接扔到了阶下。
“昨日下朝后,靖渊独自将这封奏表交给了朕,这般避着满朝文武,他为的是什么,他尚不足二十岁都知道你要脸面,可是你自己却不知道!”大约是情绪太激动,以致于凌致说完话便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崔恕见状赶紧放下墨锭,用手轻轻为其顺气。
“父皇息怒,龙体要紧。”凌靖安伏跪在地,面上虽惶恐不安,可内心却早已将今日的父子之辩推演数遍了,因而有条不紊地自陈道:“儿臣实在不知手下人与九弟如何会生出嫌隙来,可此事儿臣着实冤枉。”
凌致自是了解自己这个儿子能言善辩的本事,眼下并未完全发怒,而是一言不发等着听。
“儿臣亲信确实是大辰赫连氏中人,可他自程国时便追随儿臣,这些年随儿臣沙场搏杀,若没有他,儿臣也不可能有命回到大熙,回到父皇身边。赫连觞从未有过二心,平日里与大辰通信也仅谈及家事,主动避嫌,丝毫不涉及军务国政,望父皇明察。”私通大辰是何等罪名,凌靖安今日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曾仔细斟酌过,此事虽有转圜余地,但他不可能去那半生荣宠作赌。
“赫连氏不过是大辰众多望族中的一个,他们凭什么能将手伸到大辰的皇宫里去?”凌致清楚地记着奏表中附带着的那封密信上面的内容,字字句句直指宇文氏,岂能不令人生疑?他知道这几个儿子都大了,平日里他们拉拢境内势力的所作所为,他心里清楚却从来不拦着,可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人要将野心布到大辰去?
“父皇,儿臣这段日子之所以命赫连觞动用赫连氏的人脉去探查大辰,都是为了雪晗啊。”凌靖安伸手将膝盖边上的奏表捡起来折好,继续说道:“雪晗即将出嫁,一个人远在大辰皇宫,她虽然贵为皇后,可身边不能没有心腹,不能没有愿意为她出生入死的死士。雪晗是儿臣的亲妹妹,这些事若儿臣不做,就没有人做了!”
他说这些话时,竟不知不觉已露出了九分真心,从前不提便罢,可如今他偏偏想要借此事与他父皇辩个明白,他的护妹之心究竟有什么错?凭什么被人拿来随意控告诬陷?
既说了便要说个明白,只听凌靖安继续道:“大辰皇宫里里外外密不透风,若不是赫连氏族人能够从中探听消息,儿臣日后将如何得知雪晗近况,此事儿臣虽鲁莽,但护妹之心不该被人任意诬告抹黑,还请父皇还儿臣一个公道!”
此番陈情,在空旷殿内更显字字珠玑,就连凌致也不免惊诧,无论他所说是否为真,至少其护妹之心不该遭斥,便淡淡地说道:“你先起来。”
凌靖安就知道将近不惑之年的父皇最容易被触动的便是骨肉亲情,可他为这一腔热血亲情准备的话已经说完,他遥遥望着龙椅上已动容的父亲,只觉此险局已破。
“去承安殿给你母后请安吧,这件事朕就当不知道。”凌致衣袖一拂,轻声叹气。
谁知,凌靖安竟再度跪在阶下,重重叩首道:“儿臣不知九弟从何处探听我与大辰私相授受,但眼下仅凭几封书信便想要坐实儿臣私通大辰的罪名,未免也太不把刑部与庭鉴司放在眼里。”他故意顿了顿,微微抬起头来打量着他父皇的神色,果不其然,那眼眸渐渐深邃,他继续说道:“但儿臣觉得,九弟一向仁善,断不会如此行事,只怕这朔安另有指教之人,在背后教唆他诬告儿臣,还请父皇为儿臣讨一个公道!”
凌靖安短短几句却胜似刀锋,而这锋势究竟指向何人,凌致又怎么会听不出。
此番父子离心的计谋,若说出自凌靖毅之手,他是相信的,可仔细一想却又不完全像。
凌靖毅这些年做事滴水不漏,无论行事还是行军,一向师出有名在先,这次劝得凌靖渊做了他的一把利箭射向了瑢王和梁家,凭借的是他想要拉拢舞家的决心,才会逼晋王与瑢王一党站在对立面。
可仅仅是如此吗?凌致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些什么,这件事牵涉到的每一个人,以及每个人藏在心里的欲望,他都能做到心中有数,就像水面上的鱼,看到一点点鱼饵便会趋之若鹜。
可是,水面下那些看不见的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