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他在记录上提及的,有关也老爹他们的资料。
在副驾驶的文件格里,池翊音果然找到了一本已经发黄的工作日志,上面记录的日期,刚好是十七年前。
这本工作日志已经卷了毛边,看得出它的持有者常常翻看。
池翊音将日志立起来,从侧面看去时,便见在发黄的书籍间,只有一条黑线。
看来它经常被翻阅的原因,就在于这一页。
他顺着打开,那一页日志上的日期,是一个冬日。
上一任交通记录员,在这一页上写得密密麻麻,钢笔的字迹却留下被几滴水晕开的痕迹,不知是否是泪。
上面清晰的记录着那一日发生的所有事情。
从九岁的孩童到警署报案开始。
在探长从幼年的顾希朝那里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就在交通记录员这里登了记,然后驱车前往雪山旅馆,却只得到了一个是小孩子离家出走恶作剧的结论。
交通记录员听说了这件事,却并不这样认为。
顾希朝一家虽然是外来的游客,却已经决定在小镇上租一套房子,想要在这里安顿下来。
也因此,他们一家的车辆,在交通记录员这里登了记。
他还记得顾家的女主人,是一位和气又文雅的人,家中三个孩子也活泼可爱,男主人爱着家人勤勤恳恳赚钱陪伴家人,这是无论谁看到都会艳羡的一家。
也让交通记录员忍不住多和顾家夫妇多聊了几句。
顾夫人笑着告诉他,是因为自家的二儿子喜欢雪,所以他们一家人最后才决定在这里定居,决定这里很适合孩子的成长。
交通记录员很高兴他们对小镇的肯定,还为他们送上了祝福,询问他们有没有去雪山玩过。
顾夫人说,他们登完记之后就会去雪山看雪,度过他们刚到小镇的日子。
也因为这番交谈,让交通记录员对顾家一家记忆尤为深刻。
可探长却说,雪山旅馆的老板娘根本就没见过顾家一家人……这怎么可能呢?
疑惑的交通记录员找到了探长,想要告诉他,自己就是顾家前往雪山的证人,顾家离开小镇时也在他这里做了登记。
因为小镇靠着雪原,常常有人在驱车去往雪原的时候车子陷在了冰雪中,或是因为汽油耗尽停在了半路,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零下几十度的温度在外面,是会死人的。所以小镇为了尽可能防止这种情况,要求所有出镇的车辆都要登记,说清楚目的地和返程时间,这样也便于一旦出问题,他们可以迅速发现并救援。
交通记录员手里的记录,就是雪山旅馆老板夫妇说谎的最好驳斥证明。
但探长看过记录后,却根本没有当回事,反而当着记录员的面撕碎了那一页登记。
然后探长在记录员错愕的注视下告诉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旅游本来就是小镇少有的产业,如果被爆出这里发生了杀人案,而且是全家四口人死亡的惨案,又有谁会来这里旅游了?那对小镇是极为沉重的打击,镇长和小镇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交通记录员气愤质问,难道就这么不管顾家一家的死亡了吗?
没想到,探长理所当然的点点头,说这里地处偏僻,只要他们所有人一口否认,没有人能拿他们怎么样,雪原那么大,死了人连尸体都找不到。只要他们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至于顾家那个幸存下来的九岁小男孩……
“他倒是个有勇气的小家伙,一个人在走了几公里找到了警署。但那又怎么样?医生说,他的腿已经保不住了,先是被火烧过又被雪冻过,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直立行走了。”
探长不屑微笑:“一个瘸子,能做什么?能在福利教堂活下来都难得了,不足为惧。”
交通记录员家中也有个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他想着顾家二儿子之前活泼好动的可爱模样,想起顾家夫妇提起全家因为二儿子而搬家时的笑容……
他想要抗争,却被探长轻描淡写的压了下来。
“想想你的家人和儿子,你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你想要让你儿子以后被所有人瞧不起,就像那个顾家小儿子一样吗?”
探长问他:“如果你把这件事捅出去,让小镇失去旅游收入,到时候整个小镇所有人都会恨你,针对孤立你们一家。你想要看到那一幕吗?”
交通记录员悲愤,却为了家人不得不忍耐。
他无人可以诉说,就只好把自己找到的所有线索,全都写了下来。即便他自己做不到,也盼望着某一天,能够有人做到。
他只是表面上答应了探长,但在接下来的所有时间里,他一直都没有放弃对这件事的调查。
然后他就发现,除了小镇经济的问题之外,还因为小镇上很多人都与外面的药材贩子有勾结。而杀了顾希朝一家的,很可能就是那些在雪山里游荡
的药材贩子!
如果顾希朝一家的死亡真的被爆出来,拔萝卜带泥,也会把一些小镇居民常年违禁贩卖雪山的珍稀动物和药材的事情,一并爆出来。
他们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损害自己的名声和利益。
甚至就连小镇镇长和很多官员,都有份拿钱。
调查到最后,交通记录员满心绝望,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天真。
他在记录的最后写道:[这是我们这个群体的犯罪,每个人都在那一家的死亡上扎了一刀,踩着他们的死亡收割金钱。我们有罪,却不肯承认,认为神一定会宽恕我们,可神啊……求您,看看这个孩子吧!别让他也坠入地狱。]
交通记录员在写下这段话后,就放弃了对这件事的调查。他意识到,就算自己找到了所有证据,也不会有任何一间法庭,任何一位法官,愿意为年幼的顾希朝和死去的顾家人们,归还一个应得的正义。
于是,他对正义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转而开始拯救仅剩的那个孩子,回归现实,舍弃正义,拼了命的想要让年幼的顾希朝活下去。
在向警署探长报案之后,只有九岁的顾希朝就一直昏昏沉沉躺在小镇的医院里,却没有医生愿意认真为他医治。
小镇上没什么人得病,也不太看医生,于是医院便闲置了下来。那里的医生护士,也都转而把为药材贩子处理药材和动物尸体作为副业,以此来获取钱财养家。
得知了顾希朝的身份之后,小镇医院只希望他快快死掉。就算是最富有同情心的医生,也只是偷偷把一瓶安眠药塞给小顾希朝,告诉他这样总比伤口感染而死要好受得多。
小顾希朝哭着问医生,自己和家人们到底做错了什么,神要这么惩罚他们?
医生为小顾希朝擦掉眼泪,哽咽着说,这不是神的惩罚,顾家没有做错过事,只是因为他们错进了地狱,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就算不是恶魔也迫于恶魔的奴仆。
如果真有错……那也一定是人类自己犯下的错误。
交通记录员去看小顾希朝的时候,一掀开被子,脓水和腐肉的臭味扑面而来,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孩子,只能虚弱的攥着那瓶安眠药,用无神的大眼睛死寂的看着交通记录员。
他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他买通了那位善良的医生,一起制造出了小顾希朝伤口感染死亡的假象。然后又借着自己交通记录员的身份,连夜把小顾希朝送出了镇外。
他把高烧到浑噩的孩子放在教堂门前,哭着告诉小顾希朝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再回到小镇。
从那之后,交通记录员再也没有了小顾希朝的消息。
他不知道那孩子有没有活下去,但是,他已经做完了自己所能做到的全部事情。
池翊音看着眼前这份发黄的工作日志,一时沉默无言。
也是这个时候,他全然明白了顾希朝对小镇的恨意,从何而来。
——既然你踩踏过我全家人的死亡,只为保全你的家人,那我就杀了你一家,毁掉你想要保护的东西。
曾经你踩在顾家死亡上所获得的全部,都要一一还回来。
顾希朝啊……
池翊音轻浅长叹。
他记得熟肉店老板说过,小镇上的人,要么不死,要么一家惨死。而帮过顾希朝的交通记录员一家,并没有在被邀请之列,依旧好好的活着,否则陈叁也不会在很多年之后还能拿到交通记录员的身份。
对于帮了顾希朝的人,他没有动过对方全家分毫。
而那些曾有份参与到压下顾家死亡的消息、甚至施
压医院和警署想要顾希朝死的人,则在接连数年的邀请函事件中,全家都一一死去。
至善至恶皆不存,唯有仇恨是真。
池翊音心情沉重,将那份发黄的工作日志放进了怀中,然后下了车。
刚一抬头,他就看到黎司君斜倚着他选中的那辆越野车,正静静的看着他,似乎早就知道他在做什么,却在那里一直等着他。
池翊音挑了挑眉,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黎司君轻笑:“其他人都有帮派,要么是也老爹要么是白老三。但我想了想,我哪个都不喜欢。比起他们……”
“我的帮派应该是你才对。”
池翊音:“…………”
黎司君一副跟定他的神情,让他连把黎司君绑了扔在白老三面前的冲动都有了。
但听到小木楼里不断传来的惨叫声,池翊音却眸光暗了暗,知道不能把黎司君留在这里。
黎司君是个不稳定因素,善恶不明,不能让他和白老三待在一处。否则,他对白老三等人的计划很有可能失效。
池翊音叹了口气,还是指了指越野车,示意黎司君开门上车:“走吧,刚好雪原可以用来抛尸,杀了你也没人知道。”
黎司君大为惊奇:“嘶——这么有趣吗?”
池翊音:“……你说有趣就有趣吧?”
他看了眼时间,这个时间出发,刚好可以赶上也老爹他们走到当年案发地的周围。
而顾希朝选定的动手地点,应该就在那里。
但池翊音上车后,却只是发动了车辆,而没有立刻出发。
他将车停在小木楼门前,静静看着大门似乎在等着什么。
黎司君也没有问,只是安静的注视着池翊音的侧颜,对他想要做什么早已经心下了然。
几分钟之后,大门被“嘭!”的一声踹开,白老三行色匆匆的从里面小跑出来,手里拎着沉重的钱箱,身上到处都迸溅着鲜血。
而从大开的门里,池翊音可以清晰的看到,在白老三身后,已经到处都倒伏着尸体,血液拖拽了一地。
还有未死透的人在后面艰难的爬行,拼命的向大门的方向伸出手,不知是想要求助,还是想要抢过白老三手里的钱。
池翊音冷漠的看着这一幕,很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
一箱钱是多,但几个人分一分就少了。
又怎么比得上一人独吞?
只不过这么看来,白老三确实比其他人有手段,竟然成了最后的赢家。
但是,也到此为止了。
所有车的轮胎都已经被划破,汽油被拿走,白老三别想离开这里。
至于小楼里受伤的那些人,在得不到救治又四面虎狼环伺的情况,也别想活太久了。
他们为了钱杀人,为了钱作恶。
而最后,也为了钱死亡。
这也算是应有的结局。
池翊音看透了顾希朝的计划,却并不准备破坏,甚至不介意帮他一把,让白老三等人陷入更深的绝望中。
冲出大门的白老三,一眼就看到了停在不远处的车子,而摇下来的车窗后面露出的,正是池翊音平静的俊容。
“老杨!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白老三吃了一惊,随即立刻意识到了不妙:“你做了什么?”
池翊音微笑,道:“我知道有个孩子,他很喜欢雪,期盼着雪山的旅行,甚至想要在雪山脚下定居。我猜测你应该也喜欢,所以,我贴心的帮你留在了这里。”
他扬手指了指另外几辆车,道:“没有了轮胎和汽油,你就可以安心的在这里生活了吧?不用谢。”
白老三惊愕,随即勃然大怒:“你敢!”
他扑向越野车,但池翊音却一脚油门开动,甚至还有心情向他挥了挥手:“先走一步,再见。”
白老三扑了个空跌在雪地里,钱箱打开,散落了满地璀璨的金块。
他头上的血流下来,滴落在雪地和金块上,染了血的金子依旧金光灿灿。
却让白老三愣住了。
他意识到,如果也老爹回来,看到满地尸体和钱箱,一定会知道他都干了什么,然后杀了他。
就算也老爹死在外面,他一个人留在雪山旅馆无法离开,在消耗掉所有食物和柴火后,也是必死的结局。
更何况,小木楼里还有人没有死透,一定恨得想要杀了他……
他不能留在这里,他必须走!
白老三疯了一样手脚并用狼狈爬起来,踉跄着跑向已经开出去的越野车,嘶吼着:“你不能走!老杨,老杨你带上我!”
“老杨我们兄弟一场,你不能这么对我,老杨——!”
越野车却反而加快了速度,压过厚厚的积雪,很快就驶得远了。
池翊音从后视镜里看着白老三的身影逐渐缩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再难看见,心中却没有畅快感,只有对顾希朝的侧写和揣摩。
成人尚且无法靠双腿离开这片雪原,可只有九岁的顾希朝却做到了。
他当年,到底怀着怎样的痛苦和仇恨啊……
交通记录员写下的一字一句,都仿佛重新在池翊音眼前出现,将当年的场景重演给他看。
他抿了抿唇,心脏沉甸甸的下坠。
交通记录员当年对顾家一事的记录,只截止到送顾希朝去往教堂,于是池翊音也只读到了那里。
但是,交通记录员所知道的,并不是事情的全部。
在他离开后,小顾希朝靠着教堂漂亮的雕花大门,却高烧到浑噩,感觉死亡在向自己逼近。他知道,自己应该是要死了,就像哥哥妹妹那样。
只是他不甘心,他还想要为家人复仇,为所有他所眼见过、感受到过的罪恶复仇。
无论是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小镇居民,还是说谎的旅馆老板夫妇、玩忽职守的探长探员,以及那些杀了他全家的凶手们。
顾希朝都想要让那些人,体会到如自己一般的痛苦。
就在他模模糊糊想着的时候,在教堂花窗投下的斑斓光影中,一道修长的身影踏着清晰足音,不紧不慢缓缓走来。
那道身影在顾希朝面前站定,当顾希朝费力的仰头看去时,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传说中的神明。
那人轻笑,声音如蜂蜜酿就的醇厚美酒,神明赐下的怜悯神迹。
你想要活下去吗?想要为你的家人和你自己复仇吗?
他问。
顾希朝艰难却坚定的点了头,说自己即便灼烧尽灵魂毁灭成灰,也想要那些人亲身体会如他一家般的痛苦。
将要死亡的灵魂无所畏惧的燃烧,唱诗的圣歌从教堂里传来,可最璀璨的光芒,却在教堂外。
那人缓缓笑了,金棕色眼眸中眼波流转,光华无限。
他向那小顾希朝伸了手。
——我听到你在斥责神明,质问为何不肯降神罚于世人。
于是,我站在这里,给你一个重启的机会,只看你自己,愿不愿意抓住。而如果有,你又会……如何使用。
黎
司君侧眸看着车窗外迅速滑过的雪原,寒风呼啸,千里皑皑不见半点灰黑,仿佛天地间最纯净之地,没有半分罪恶。
半晌,他漠然的收回视线。
却在触及池翊音的侧颜时,重新笑了起来。
“你是想要去阻止顾希朝吗?让他放下仇恨,宽恕仇人?”
黎司君的声音中明明带着笑意,可声音却极冷极沉,仿佛吹过雪原的风,带着冰雪的凛冽刺骨。
池翊音掀了掀眼睫,看了黎司君一眼。
“不。”
他平静的道:“我是去送死的。”
黎司君缓缓睁大了眼眸,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池翊音却反而笑了出来:“我好像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个好人?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劝顾希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过,你也不用担心。”
他的声音温和柔软,像是云朵:“只要不惹到我,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你能看到的,只有好人池翊音。但如果有人惹了我,比如某个叫黎司君的……”
池翊音微笑:“我很愿意送他去死一死——比如现在。”
黎司君一愣,随即仰头开怀大笑。
那并不是听到了笑话,觉得荒谬的笑。
正相反,他相信池翊音说的是真的,却正是因为此,才由衷的感到喜悦。
“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