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能够改变多少事情?
一句话,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即便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每日说出口的话,会对他人造成怎样的伤害痛苦,或是带来怎样的慰藉救赎,但是池翊音却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清楚自己手中这一支笔的重量。
世界一直都被他握在手中——从他觉醒力量开始,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这支笔,要为非人者写作。
倾听他们的故事,感受他们的愤怒,将他们的血与泪转化为文字。
或许某一日有人翻开这些属于非人者的故事,会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若是能为其带来一点思考,一点感悟与改变,将自己本来将要滑向深渊的人生救赎……
那也是非人者与对方的缘分。
算是池翊音没有白写那本书,没有让他的时间失去价值。
最初池翊音选择将自己写到塞满房间的,邮寄给他后来的编辑时,他还是个无名的学生,远远不是在他进入游戏场之前的那样出名。
那位编辑劝过他,说他这样有灵气的新人,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样冷门且没有人愿意看的题材。
当编辑读过池翊音第一本的手稿后,就做了一夜的噩梦,梦见了书中主角,那恐怖的窒息感让她甚至有种死过一次的错觉,直到早晨惊醒时,依旧心有余悸。
她知道这是足够优秀的书。
可它生不逢时……不,这样的题材,从来就没有自己的黄金时代。
它太沉重,残酷,冷冰冰的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甚至连逃离的希望都没有。
可外面的风向不是这样的。
人们喜欢轻松愉快的东西,在现实生活的沉重压抑中找出一点轻松的空隙,喜欢看谈恋爱,喜欢看甜甜蜜蜜的,喜欢激爽无敌,喜欢众生向自己俯首的代入感带来的骄傲……
谁不喜欢合家欢呢?
谁喜欢在黑暗中行走了很久,也看不到一点光亮,不管如何努力拼搏,也无法更改命运,最后被世界改变,磨平了棱角带笑容,成为自己年少时最厌恶的人。
编辑苦口婆心,池翊音却礼貌点头,然后下一本继续。
他只说,他的笔并不是为了轻松而存在,更不是为了爱情故事。
他是……为了那些黑暗中饱受冤屈愤怒的灵魂,让他们的故事,得以重见天日。
‘没有人看也没关系,不被读懂也无所谓。那些忍受着屈辱痛苦死去的灵魂,夜夜趴在我的窗外流泪,向我诉说他们的故事,问我为什么这世界如此不公。’
他微笑着告诉编辑:‘如果我不写,他们的故事就不会有人知道。而下一个人,下一个世纪……他们的命运,依旧会被重复。会有下一个灵魂,向我说出相似的故事。’
‘轻松的故事太多了,既然这样,那沉重的故事,就让我来吧。’
池翊音婉拒了编辑的好意:‘即便现在人们无法读懂,但我相信,当他们遭遇同样的事情,怀着怨恨死去,他们就会明白那些字里行间的意思。而这样的故事,我希望……它越少越好。’
‘如果有一天,我提笔再无可写的故事,再也没有魂魄在我窗前哭泣,那才是,我想要看到的世界。’
‘在那之前,就先由我来做那些灵魂的讲述人吧。我是……他们留在人间,最后的声音。’
池翊音说到做到。
他果真如自己所说,踏过无数凶煞之地,平静的在狂风暴雨呼啸的夜里,在厉鬼的血泪中,一笔一划的将属于厉鬼的真实,写进了自己的笔下。
那些鬼魂们的不甘,愤怒,冤屈,痛苦,仇恨,执念……种种情绪,全都转化成为了池翊音的力量。他们在解开执念之后,更心甘情愿跟在池翊音身边,保护他的安全,见证他写出一本又一本的故事。
而池翊音的名字,也从落满了蜘蛛网的角落中,慢慢被人发觉。
最开始随手买下书籍的人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一本吓得夜不能寐,总是疑神疑鬼,觉得自己的柜子里传来了异响,窗帘无风自动,桌子上的摆件自己摔倒又站起,而卧室的门外,竟然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老旧的地板吱嘎,吱嘎……
读者只能躲在被子里,拉着被角偷瞄着外面,瑟瑟发抖。
第二天被分享的经历引来了更多人的注意,严厉的警告反而让好奇之人跃跃欲试,冲去寻找池翊音的书籍。
然后在那一天晚上,城市里多了几百个不敢闭眼的人,硬生生苦熬到天亮,鸡鸣时甚至痛哭出声。
有关于池翊音书籍所带来体验被越来越多的分享,好奇的人前赴后继,嘲笑着其他人是胆小鬼,又在天亮时鬼哭狼嚎……
恐惧和好奇如同雪花,越滚越大的雪球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
而池翊音的名字,也逐渐为人所知,最后,名声大噪。
所有看过池翊音书籍的人都说,那是如影随形的恐惧,仿佛翻开的书页就是潘多拉的魔盒,将里面关押的冤魂厉鬼放出来,隐没在自己家中的角落,藏在自己的影子里……
还有人说,自己在书中,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原本被预定的死亡。
他们也有与书中主角相似的经历或遭遇,而整本书就像是先知的预见信,每一种未来都被清晰的写在字句中,而他们正在按照书中所写的发展。
这样的感受过分真实,无比贴近,就好像书中那个最后惨死的主角,就是他们自己。
不少人吓得大叫,却依旧无法停止的被吸引继续看下去。
有的人因此而改变了自己的做法,也让自己的命运与书中主角截然相反。
而池翊音,他多了一个称号。
叫做,“神”。
虽然后来的读者多以为“池神”是一种来自于喜爱的称呼,但很多人却知道,这个神……是在说,池翊音拥有如同神那样的预见和力量,足以改写人的命运,预见未来。
不过很显然,汤珈城城主以及权贵们,并不知道池翊音的过往。
即便是直播前的观众们,很多也无法理解池翊音的举动。
[对方都要放大招了,主播掏出一本书???要写遗言吗?
[主播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你不知道现在副本和游戏场关联了吗,要是你们输了,很多人就得死,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去!池翊音这是……在干什么啊,打架呢大哥!认真点啊!
但从之前就看过池翊音直播的观众们,却知道这并非池翊音第一次拿出书籍。
他们没有像那些第一次看池翊音直播的人一样激动,只是捂紧了狂跳的心脏,静静等待着。
曾经他们也有类似的想法,但后来的结果证明,那是属于池翊音的道具和力量,他们虽然不能理解那到底是什么,却也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站得太低,看不到山顶。
也有高级别玩家想要借此解开池翊音的身份之谜,搞清楚他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又是哪一称号的觉醒者。
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目标而计划盘算,即便他们清楚有可能游戏场只剩下最后20个小时,却依旧没有团结一致的想法,只是为了自己的存活,自己的利益。
一如在地上的水晶宫中,斯凯所见的真实,以及他彻骨寒心的原因。
“你觉得,你一个人站出来舍弃生死为了所有人,就很了不起是吗?”
汤珈城城主站在颤动的水晶地面上,在他面前剧烈崩塌后的地面形成了巨大的鸿沟,深不可测。
血腥阴冷的风从下面吹来,阴暗潮湿的地底传来细碎的声响。
无数尸骸沿着断崖峭壁攀爬,从深深的地基中带着被深埋的怨恨归来,腐烂的手骨死死抓住断裂的水晶一角,摇摇晃晃,慢慢出现在池翊音面前。
每一寸地面下都隐藏着尸骸,每一面墙壁后都有腐尸拍击嘶吼,从上到下,四面八方,无数尸骸密不透风的包围,插翅难飞。
城主目光阴冷,遥遥看向池翊音,笑容得意:“你想要怎么从这里离开?”
“你本来想要保护的生命,没有任何人会感谢你,你以为自己的牺牲冲锋就能为他们带来美好的未来,可他们只会怨恨你为什么要给他们自由,让他们连一块干硬的黑面包都不再拥有。”
“年轻人,我欣赏你的能力,却也怜悯你的痴傻天真。”
城主猛然张开双臂,似乎将整个世界纳入怀中。
而那些腐尸也因此更加迅猛的从深渊冲出来,嘶吼着冲向池翊音。
池翊音看着这一幕,眸光暗了暗。
看来之前猜测的没错,城主之所以会在危急时刻拼命加紧时间回到这里,是因为这里不仅能守护他的财富,还可以使得他拥有力量。
——不属于科技的力量。
那是由所有人的怨恨和死亡构成的力量,不仅可以使得万国水晶宫神迹般的出现,更能使城主控制那些死去的人们,让那些被权贵们压榨欺凌而死的可怜人,在死后也不得安息,化为石像鬼和腐尸,反过来帮助城主迫害他们曾经的亲朋熟人,使得城主巩固对汤珈城的掌控。
他们似乎是可恶的,背叛了他们本来的阵营,反过来将刀挥向他们本来的同伴。
可池翊音眼中,他们同样是可怜可悲的。
从生到死,不曾主宰自己的命运,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
他们只是权贵工厂农庄的螺丝钉,坏掉就会被替换,无法产出价值就会被杀死……
连反抗,都做不到。
那些冲向池翊音的腐尸,甚至连他的衣角都触碰不到,就已经被黎司君汹涌翻滚的气场掀翻在几米之外,摔成一摊黑青色的粘稠肉泥,被禁锢的灵魂却得以从腐烂尸身中解脱,飘忽着升向更高的天空。
黎司君向前迈进一步,虚虚将池翊音挡在自己挺括结实的肩膀之后,同时也将所有试图伤害他的危险,全都挡在了外面。
强大的力量组成无形的空气墙,任由腐尸如何冲击也纹丝不动,以两人为中心,形成了一整片安然无恙的空白地带。
一墙之隔的安静与混乱,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池翊音挑了挑眉,瞥了黎司君一眼,饱含种种疑问和探究。
顾希朝注意到了两人间改变的气场,他玩味的勾唇轻笑,单手支着头,侧身仰视两人,准备看黎司君要如何解释。
不过显然,黎司君并没有遮瞒自己身份与力量的意图,他坦荡而光明,任由池翊音打量自己,甚至连眉眼都没有任何波动,没有自己被会池翊音看穿秘密的危机感。
倒不如说,他在期待着池翊音靠着他自己的力量,发现属于名为黎司君的秘密那一天。
他的音音,在主动探寻于他,每一分一秒都不曾将他忘记,牢牢记在心中,放在眼里。
黎司君勾了勾唇,原本看向城主时冷冽危险的眼眸,在转而看向池翊音时,瞬间就软和了温度,柔软带笑。
“我的池教授想要履行自己对于学生的承诺,改变这个世界。我又怎能失信于池教授?”
他吟吟浅笑,说起来时如此理所当然:“音音和我约定成为同行一路的伙伴,交付彼此的信任,既然如此,当然要分工合作。”
“我来解决武力冲突,而音音……”
黎司君微微弯腰,侧眸时笑着的眼神如此惑人心神:“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够阻碍你的脚步。”
池翊音讶然般挑眉,随即轻笑:“虽然我当时说的是临时结盟,不过现在看,你倒是很将我们之间的约定放在心上啊,黎司君。”
“可怎么办呢?”
他仰头与黎司君对视:“我没有从你的眼中看到你对世界的渴望,即便是在最愤怒的时刻,你的情绪也没有吞没你,甚至影响你分毫。”
在那过分的冷静之下所拥有的,是绝对的理智冷漠,一视同仁。
以及……对世界的深深失望。
会愤怒是因为还在乎,绝望是因为曾经有过希望。
但池翊音在黎司君的身上,什么都看不到。
只有滑落向深渊后的平静漠然。
好像黎司君从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在最佳观赏席上,欣赏世界毁灭的美妙景象。
“有这样清醒认知的人,明明与我并不是同样的目标,又为何愿意做我的同伴?甚至……”
池翊音顿了下,眼眸瞥向四周。
地下镜宫中,堪称人间炼狱。
地面裂开深渊,让曾经为了建造神迹而打造的人祭柱,重新出现在人前。
而那些死后依旧无法挣脱权贵们枷锁的灵魂,被困在腐尸之中,仇恨和嫉妒让他们富有攻击性,想要将所见到的所有生命,统统拉进地底最深处,与他们一同埋葬。
那是成千上万的死亡,从三年前建造万国水晶宫……不,乃至于有汤珈城以来,所有死去的人们,他们的尸骨都成为了人祭柱,源源不断的被抽取着力量,供给水晶宫。
而现在,它们在城主的命令之下,想要杀死镜宫的闯入者。
任何玩家面对这样庞大数量不知疼不畏死的尸骸,都太过渺小,单是车轮战的消耗就已经足够让他们头疼,更不用提越靠近人祭柱,就越被掠夺的力量。
此消彼长。
就连玩家自己,都被迫成为了人祭柱的一部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力量变成了敌人的,而自己持续虚弱。
那种绝望无力感……
甚至会轻而易举击垮人的心理。
可这样的场景,却完全没有出现在黎司君身上。
他看起来如此游刃有余,甚至还有心情与池翊音笑着说话,反而没有将眼神分给本应是强敌的城主。
城主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情,猝不及防之下愣住了。
随即,他勃然大怒,深感权威被挑衅而愤怒嘶吼。
整座地下镜宫连同地上的万国水晶宫,都在颤抖。
人祭柱的力量被源源不断的激发和抽取,就连空气中都密布着死亡的气息,沉重的威压丝丝缕缕散入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镜宫另一侧的京茶也敏锐察觉到了战局变化,吃力咬牙承担起重任。
水晶宫中的斯凯只觉得深深无力,像是一脚踩进了沼泽,无法离开甚至结束。
池旒微微勾唇,垂下的眼睫掩去眸中了然的笑意。
“快了。”
一切结束的时刻……就快要到来了。
可只有被无形而强大的力量笼罩的空白地带内,池翊音依旧平静细致的看透对立阵营的每一位权贵,同时也没有放过自己阵营的“同伴”。
“黎司君,你我都很清楚,你并不是会随意成为他人同伴的人,冷漠清醒的旁观才是你更会做的事情,而不是主动走进战局,置身其中。”
池翊音没有被黎司君遮掩过去,就连问句都冷静得令人害怕。
那双湛蓝的眼眸直视着黎司君,像是想要直直看进他的灵魂最深处。
“你想要什么,黎司君?你的目的——你为何而来,成为我的同伴,会为你带来什么好处?”
池翊音微笑,轻描淡写的警告:“不要试图欺瞒,我比任何人都更会说谎,也因此对谎言比任何人都熟悉。”
但即便池翊音不曾警告,黎司君也并不准备说出谎言。
——那会耽误池翊音了解他的进度。
况且……
有什么谎言,能够瞒骗过神明的信徒呢?
曾有国王向神明要求智慧,以此可以通知国家,收服魔神。
而池翊音,神明的信徒……他不需要要求任何事物。
因为神会将世间所有,主动奉到他的面前。
作为虔诚的奖赏。
黎司君微微垂下眉眼,金棕色的眼眸中笑意逐渐浓郁。
“世间一切对我而言唾手可得,没有任何谋划的必要,阴谋诡计或处心积虑都不会成为我的路,我本就拥有一切,也拥有毁灭它们的权力。”
“音音,如果说有什么能成为我的目标……”
黎司君缓缓伸出手,轻柔的为池翊音拂过鬓边碎发,认真与他对视:“那也只有你了。”
“你是神明与世界意识之外的独立存在,不曾接受任何一方的力量,早在毁灭的进程开始之前,就已经预见到了毁灭的未来,看清了金身神像下埋藏的罪孽,看透灵魂,觉醒力量。”
“——你的灵魂在闪耀着光芒,没有人可以假装自己对你的光芒视而不见。你的力量来源于自己,不受外界的丝毫影响,坚定而纯粹。”
“也因此……你在神明的世界之外,拥有创造新世界的资格。”
我为谁而来?
——为那坚定纯粹的灵魂,为浑噩愚昧中的清醒,为咬牙穿行过痛苦和黑暗的执着光明。
我的信徒,他曾跋涉千万里,穿行险恶丑陋的泥潭,拨开重重迷雾想要找到我。
他在向世界毁灭的深渊行进,而他所踩踏的那条路,早已经通行过窄门。
路的尽头,是早已经沉入地底的静默神殿。
神明早已经闭眼,决心放任毁灭。
可信徒不远万里风尘仆仆而来,踏进那神殿,为神明点燃了一盏灯。
——从来都赐予光明的神明,第一次的,由其他的存在带来了光明。
于是神明睁开了眼,看向他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