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裴琅被明珠逼得勉力强撑,俊逸的外表已是显出狼狈。若换成平常,他或许会抱拳含笑认输,顺便结交这位比己更胜一筹的对手;然眼前人不过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商贾女子,从来被目下无尘的他鄙夷,让裴琅就此服软他实在难以接受。传出去,毁的不仅仅是广文堂三贤七子的声名,更是连累了师傅文自清,让天下人诟病堂堂书院烂得虚名!
他这想法,明珠如何不知。不过今日前来到底是为明鹏入学一事,继而与文自清结交,明珠于是见好就收。
“小女不才,班门弄斧让诸位见笑话了。时间也不早了,不知文先生以为我明家子弟诚意如何?”
然裴琅却显然不领明珠的情,作为文自清座下的大弟子,是广文堂此辈的翘楚,尚未入仕便已吸引了很多宗室侯府的目光,如今被一个小姑娘碾压打脸,他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
“若是明姑娘累了,我们可以约定时日再辩上一场。若姑娘不反对,时间地点题目由裴某来定如何?”
后面的一句,故意加重了语气,质疑意味不言自明。
文自清眉头一皱,裴琅性格清高孤傲,今日的失败对其来说可谓打击颇深。文自清也有些怀疑明珠一介小门小户家的女子,怎会对治国安邦有如此独到犀利的见解,之所以能有这样出色的发挥,或许有高人捉刀提前准备!但只是鹦鹉学舌的话却又不像,毕竟明珠反应神速,辩道主旨衔接自然,一气呵成……
然有些东西点到为止便可,似裴琅这般咄咄逼人,急功近利地想要一雪前耻却是显得有些气量狭小了;况且两人实力高下立现,就不怕再被对方踩在脚下?
不过明珠今日的表现实在太过惊人,文自清也有些好奇她的反应。
哪知明珠对裴琅的挑衅却只是淡淡一笑。
“文先生才高八斗,明珠今日略胜一筹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如果小弟有幸能入得文先生门下,今后还得裴公子多多指教。”
如此放低姿态,若是裴琅再不依不饶那便说不过去了。裴琅也感受到了师傅的不赞同,沉默下来。文自清扫视了一下座下的众位弟子,见众人皆有大梦初醒、虚心沉吟之态,倒也欣慰。
“依老夫看,明姑娘这位师傅才学在文某之上,明姑娘何必舍近求远,大可让令弟拜得门下。”
话说得婉转,不过眼前人明显是对自己的来路产生了怀疑。明珠豁然一笑,大大方方道。
“文先生说得不无道理,只是我这位师傅却不是我朝中人,实在……”
话音刚落,更是引得众人诧异。并非我朝,难道是大魏以外的秦赵燕国?
只听明珠继续道。
“其实以师徒相称也有些勉强,此人我也未曾谋面。只因在三年前偶然得了一卷残本的《百鸣策论》,研习之下略有所得。”
原来此朝非彼朝。在一众唏嘘声中,文自清越发震惊,心中的疑虑瞬时烟消云散。
这《百鸣策论》乃前朝奸臣商季常所着,他生前严苛最为崇尚法家,虽然死后声名不一,不过其才学却被历代学者推崇,便是他的挚友季修贤也十分欣赏。商季常的书着从前季府还有珍藏,文自清也曾翻阅过,却在季家被查抄后下落不明。
明珠方才的论道与其说神似季修贤,倒不如说贯通融合了商季常的思想,实在惊叹。
他从座上站起,看向明珠的目光已和起初截然不同,对明珠拱手一礼。
“是老夫肤浅了,先前多有不敬还请明姑娘见谅。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名师指路,名师指路不如自己感悟。明姑娘聪明灵慧,悟性极高,文某佩服。”
在座的弟子见师傅如此姿态,有些无措;其中以裴琅为首,对文自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行为极度不解,不服道。
“商季常此人品性低劣,乃前朝窃国奸臣。便是才学卓着,可心术不正又当如何,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罢了!”
明珠猛地抬眼,唇边笑意消散得干干净净,目光犀利入刀。
“据我所知,商季常为前朝最后一任君王的右丞。史书上说他通敌窃国、把持朝政、架空少帝,一手遮天致使前朝加速灭亡。可是前朝的没落并非一朝一夕,早在最后三代国主时,国家便因南方灾患朝廷无视,导致了流民无数,百姓难熬饥荒,甚至有了易子而食的惨剧;而后民间数次揭竿而起,可随着时间推移却变成了贼祸。可朝廷却依旧是不闻不问,依旧过着酒池肉林的奢靡生活。如此商季常才背负骂名,出面平贼祸、理天下,治动荡。可这混乱不安的天下早已千疮百孔,实在不是他一个人能改变的,勉强又支撑了几年,到底无力回天,终究在前朝覆亡时自刎而死。
商季常与在座的各位都是经历十年苦读,带着满腔抱负报效朝廷。但凡人都有趋利避害之心,试问,如果他辅佐的是一位盛世明君,如何会做出这般选择?怪只怪他生错了年代!诸位都是大魏将来的国之栋梁,若只以这狭隘的是非定论纵横,实在堪忧!!!”
明珠声音铿锵有力,说到后面已是胸口剧烈起伏。在地府的三年,与师傅商季常接触,她自是明白他怀才不遇、造化弄人的苦闷和不甘,是以才流连地府不问往生。不过这番话与其是为这位狡猾的师傅平反,不如也是帮父亲季修贤、季家发声。师傅的不幸同样是季家的悲剧,如果时下不是昏庸冷血的献帝掌权,朝廷得遇明君,所有的一切会不会就都不同?
菊苑内鸦雀无声,竟无一人对她反驳。一片沉默中,忽然响起一阵突兀的掌声,明珠愕然回头,却见一个面容和善的男子随着文夫人绕过花树跨过门槛,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