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利斯曼,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妈说我走出大门就会被雷劈,可我想去找她玩儿。”当说起这些,安德罗抱着脑袋一头扎倒在床,大哭起来:“你给我想个办法,我不想被雷劈,但一定要找到她。”
“你要找到她干嘛?你所说的某人要你保守秘密,就是这女孩吧?至于怎么帮你,我需要想想。”我故作深沉地问。
他使劲点点头,眼神迷离地望着窗外,说自己和女孩交谈,觉得她可能会是自己未来的新娘,因为她也很孤独,甚至比他更孤独。他想陪着她,去所有能想到的地方,特别是大海,最好能有条船,去远航,去眺望世界之角。
我立即在脑海里绘出这么一幅图画,安德罗和七岁女孩手牵手,踏进神圣殿堂,在神甫面前跪下,自愿结成夫妇。这实在太好笑了,不仅我能联想,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联想,随后便指着他哄堂大笑。白痴也跟着一起笑,虽然不明白大家在笑什么。
我指着纳兰佐故作姿态说要去见女孩的话,你不能像他那样穿背带牛仔裤,你要穿正装带白手套。然后又指着卡斯佩托家大儿子的脸,说也不能学他沾假胡子,你要刮脸刮到像只剥光鸡蛋般干净,这样才能去见她。
这番玩闹的戏话,在当时谁也没在意,因为平素大家开玩笑就总这么说话,谁也没料到这之后发生的一切。约莫五天后,他父母一同跑来我家,这次虽然不是披头散发,但俩人的神情趋于崩溃,很显然,家里出了大事。
安德罗失踪了!他穿上他爸的礼服拿走自己所有的钱离家出走了!
一同失踪的,还有火烧公寓底楼的老汉家七岁孙女,这两个人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几条街外的菜市场长途车站前站着,真的就像那天所说,结伴遨游世界去了!
这么劲爆的新闻,瞬间传遍大街小巷,他父母贴出寻人启事,除了警局报案外又雇人找,最后想起我们曾陪他玩过,便抱着侥幸的心理去问了一圈,结果所有玩伴将大家七嘴八舌的废话都推我身上,说是我教唆他们出海远航的!
“是你说要穿上正装带好白手套才能去见她,大家都听见的。”纳兰佐最令我伤心,他是头一个出卖我的人,只因惧怕被他爸打,此刻正指着我大叫:“你还说,你还说,出门被雷劈是骗他的,大家也都听到了。”
“我们并不想怪罪谁,真的没有这个意思,林锐,你好好回忆下,”他文质彬彬的老爸见状俯下身,扶着我肩头安慰起来,问:“他有没有提到过将要去哪里?你应该是他所有玩伴里头脑最清晰的人。”
他的去向我怎么可能知道,那天说的又多又杂,他说去远航,也说从没坐过飞机,又说要去看坦克,甚至还要去找耶诞老人骑驯鹿,谁知道一个白痴能跑哪去?这种事现在都纷纷找上我,我又上哪说理去。其结果,自然是没有任何结论,我穷其心智竭力回想也没提供什么可靠信息。最后这一家子,只得将希望寄托在警察身上。
就这样,安德罗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在努力,但希望实在渺茫。他并不是完全的白痴,面相与正常人相差无几,又懂简单数学会自如地花钱,跟着小孩混久了学会许多街头俚语,而且七岁女孩是自愿跟着他出走的,这找寻难度简直堪比大海捞针。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当所有人陷入绝望之际,远在西西里岛的墨西拿渡口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安德罗在摆渡时被抓获!
立大功的是渡口附近两名巡警,在执勤时他们注意到一对奇怪的“父女”。“女儿”蹦蹦跳跳端着相机走在前,“父亲”胸前别着块擤鼻涕手帕跟在后,俩人买船票用的都是大票面,找零的钱数几遍都数不对。随后便站在大太阳底下比赛吃冷饮。起初两巡警认为大概是亲子行为,但越瞧越别扭,安德洛的老姐在电视台托关系24小时滚动播出寻人启事,此刻正巧在附近商店播报。俩巡警逐渐生疑,便上前询问,结果还未等开口这个“父亲”抱着脑袋立即卧倒在地,这可真是一逮一个准,他们正是22岁的安德罗尼柯和七岁被拐带女孩斯若华!
从俩人的包里搜出一百七十多张立拍得照片,以及许多车票和酒店住宿单据,罪犯安德罗在警局杂乱无章的交代,难以说明具体都走了哪里。但通过相片大致推演,北边最远到过阿布鲁佐(abruzoo),西边最远玩过罗马(rome),东边最远到达萨瓦(sava),南边嘛,最远就是被活捉的墨西拿。
整整十五天,一个低能儿带着个七岁幼女,俩人几乎将半个意大利都逛完了,而且在铺天盖地的寻人启事电视广告中如漏网之鱼不被发现,实在是难以置信。别人问他为啥要这么干?他说世界地图被警察搜缴了,这是按承诺要走完所有的世界才能倒下,是最庄重的一次旅行,也是必须要做的事。平素未被发现是他戴着墨镜伪装成聋哑人,一切打理皆由斯若华开道,所以总得以侥幸逃脱。幸亏他的这张所谓地图是本旅行手册,只记录了意大利南部地区,不然他没准就跑非洲去了,真会闯下弥天大祸。
俩人所有的行程都是走长途汽车,这样可以不用被查询身份,到地方休息都选在正午结算的十二点整,寄存完行李就出门游玩,晚间挑工作人员最少的午夜零点才回酒店休息。这些细节都是此前白痴并不懂的,因此警察认为女孩才是出点子的那个,自身有着极大责任。隔了没两天,就被遣返回来,随后安德罗再次被锁在家里,他父母为此雇了好几个看护,严防死守盯住他。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这次回家的安德洛,既不吵也不闹,每天都安静地待屋里看他带回来的相片,整个人正常极了。他家人一度很诧异,有时故意打开门躲起来看他举止,也没见其有急着出去的意图。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最终撤了所有看护,在这段时日里,他几乎足不出户,我们也被家人勒令不得与之厮混再惹出天大麻烦,慢慢地转入秋季。
而这一年十月最后一周,附近发生了件大事,那便是火烧公寓的由来。这所公寓之所以出名,正是与安德罗紧密相连,或者说,是因为他才变得如此有名。
整栋公寓发生大火是在傍晚时分,持续烧了四小时,在几个消防局努力扑救下,火势才得以控制。知道这件事时我正在家吃晚饭,街上一片嘈杂,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传话。被拍死宠物蛇的小孩说,当安德罗听说公寓火起后一蹦三尺高,急急忙忙跑出了门,没人能拦得住,他一头扎进火场,大概已有快半小时了。闻讯后我们也赶到现场,只见得四下里都是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女孩的外公也在人群中,被人架上了急救车。他说孩子仍在大楼里,那个叫安德洛的人赶来是为了救人,但始终也没见他们出来。
尽管局势极其不妙,但我们依旧很乐观,因为安德罗对这一带所有大楼都了如指掌,他不可能会迷失脱出之路。顶多只是人难寻,需要花不少时间而已。然而,火势越来越大,玫瑰园的两个大门始终见不到人出来,到了晚七点,再不上心的人也开始焦虑起来,众人搓着手,望着熊熊大火干瞪眼,无计可施。直至八点后,大部火势被控制,五名消防员不顾一切闯进火场去搜找,结果里里外外都找遍,就是寻不到人。这时有人高叫也许安德罗早已脱险,并带着女孩逃出火场,只是众人没注意罢了。他父母自然在附近竭力寻找,而到了九点,火势完全被扑灭,残酷的真相也终于浮出水面。
安德罗和斯若华最终被找到,俩人在地下室的水房内。女孩全身浸在池子里毫发未损,而安德洛则趴在池沿边以身躯充当铁盖,背部被烧得焦黑一片。俩人均死于窒息。现场的消防指挥通过观察,还原出这么一个结果。当白痴闯进火场后,一时找不到女孩,而当找到时大火已烧断了门梁木楼梯,俩人想要出去变得再无可能。于是,他们跑进水房,打算一起躲水里避难。但池子太小只够女孩一人下去。此刻,火已经燃遍整栋大楼,地下室也无法避免。浓烈的有毒烟雾才是真正致死原因,在火烧到安德罗前他们就已经死亡。
而令人感到难以理解的是,俩人尸身都含着微笑,完全不似那种绝望嚎叫的痛苦神态。这表明,在生命结束前最后一刻,他们走得很安详。安德罗从此声名大噪,甚至有人建议如果在原址重新改建,就命名为安德罗大楼。事实上后来也确实重建了公寓,倡意也被接受,但对于所有人而言,以往那个笑逐颜开的白痴不存在了,那种表演压轴戏口技也从此绝唱。
至于安德洛与斯若华相互间都说了什么?俩人是怎么结识并定下誓言要游走世界?以及最终时刻为何彼此在微笑?由此成为千古之谜,再难以捕捉。
事后大半个月安德罗家人来人往,人们都以安慰为由头顺带参观豪宅。我作为最后一届他的玩伴自然也在被邀请之列,但始终很抵触难以接受这无情结局,几个整天惦记他玩偶的人每天上门催促,终于被烦得不行,就这样,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了他生前的小屋。
他老妈坐在院子里,翻看安德罗从小到大的相册,数日不见已两鬓斑白,显然受刺激过大伤痛至深。而在那天似乎气色不错,她让我们随便搬椅子坐,说小时候的安德洛就总独自一人待在这个院子里,没人陪伴也没人聊天,整天望着蓝天自言自语。那时候的他,双眼清澈,对所有事物都很好奇,对一切触摸得到一切触摸不到都想要抓在手,于是便开始模仿各种杂音,逐渐自学成了口技高手。
“别人总说,安德洛是我人生的最大不幸,而我从未那么觉得。相反,我觉得他是上苍特别赐予我的珍贵礼物。他是个孩子,长不大并永远是十岁,而恰巧,十岁是个分水岭,再往上便开始踏上不同的成长之路。然而,当他从西西里被遣送回家后,我发现他的思维有了明显逻辑,经常会说些在过去很少听见的话。有一次安德洛指着满地玩具感叹说要是自己是它们就好了,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想,他说他羡慕玩具,不论主人怎么长大,玩具始终不离不弃。过完十岁生日便要告别安德罗,这样的话他并非不知其背后含义,却总带着侥幸,希望别人第二天忘记自己长大一岁。但现实就是现实,无数次他被玩伴一届届刷下来,内心是极度伤感孤单的。起初我也不明白为何与玫瑰园的斯若华诞生友谊,现在渐渐理顺了。对方也同样很孤独,甚至超过他,安德洛头一回感到自己是幸运的,加上对方又是没接触过的女孩。因此,他大概会自问,也许这个人会陪伴我超过十岁也不计较吧?就这样,安德洛追寻飘渺梦想,直至死去。只有那一刻,他或许感到了慰籍,自己并不是孤单的。”
说话间,他老妈早已泪眼朦胧,她将我们带去安德罗的小屋,说我们可以每人挑一件带走,这是他生前的愿望,安德洛知道大家都喜爱这间屋子。每个人都贪心不足蛇吞象,拿了这件又想要另一件。唯有我沉默不语,并提出个不太恰当的要求,就是想看看安德洛和斯若华一起拍下的相片。他家人先是愣了愣,说他们只拿回家其中一小部分,收集在相簿里,最后便将册子赠送给了我。
时光飞逝,转眼几十年过去了,进入二十一世纪后,老宅旧城区要改建商业广场,家父必须回国和叔叔谈遗产分割,我也跟着一同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阁楼整理旧物时,我又一次翻到了这本相册,不由盘膝坐下,从头至尾看一遍。老实说这几十张立拍得我从未细细品味,因为拍摄时往往人物都不全,外加各种晃动手抖,皆很不清晰。唯独有三张,可能是请其他旅客代拍的,还能看清四周环境。
但望着相片,我无法确认究竟在哪。家父凑头过来瞄了一眼,说那可能是在死城庞贝。说起这座遗迹,距离napo很近,就在附近的那波利湾,可我却从未到过。心里总在想,遗迹什么的不会跑,随时都可以去,因而终究也未到过。也因为睹物思人,我当天驾车就去了那里,找寻相片上故人曾经站立的位置。
结果一番搜寻下来,发现地点搞错了,这被记录的环境,属于同时毁灭的另一座死城赫库兰尼姆。这处位于海滩的小城,顺脚走走很快便抵达,当来到照片上的地点,这才发现是景点之一,那里有一块镶嵌画,描绘着狗和小孩图案。通过带团导游介绍,大致是这般的来历:图案中的狗是这个湮灭家庭忠实成员,它救过主人三次,一次是赶走强盗保全了男主人;一次是替女主人解围免遭轻辱;而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火山喷发时它用身子压住小主人,承受数以百吨灼热岩浆积灰焚烧,保全住窒息而死的小主人完整尸骨。
“该死,我怎么直到现在才明白?”我捂着脸,一行热泪哪怕睁大眼,也不由自主地淌下:“图案中两个孤独的灵魂,正是跨越两千年来,悲剧所酿就的残酷命运间,俩人始终不离不弃深深依赖的,绝佳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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