嗥突者劲力扑下的那一极瞬,不知是濒死一刻我变得敏锐还是其他,它的动作忽然放得十分缓慢,犹如高速摄像机在抓拍子弹击穿水果的画面,每帧都能细细品味。红色长发的飘荡,眼轮轻微的眨巴,以及嘴角勾起的冷笑,在眼前一一掠过。
它看似怀有极大仇恨,又仿佛沉醉在将我撕成碎片的亢奋中,而当真正窜到面前,我却吃惊地发现,那是种重回慈祥母亲怀抱的激动之情。不论它此刻带着何种复杂心情,丝毫不妨碍我握紧安贡灰,全力向它刺去。
就在彼此相隔一米半,嗥突者忽被一股无形之力给截停在半空中。耳边传来沉闷电流的噪响,侧目去看,身后不知何时绽放了四个深褐的球体尖刺,外形像极了一战水雷,随着轰鸣越聚越大!这些东西,在破铁阀牌门时曾出现过,但体积没这么大。嗥突者望见,显得惊恐万分,张大了嘴似乎想叫,它正被某种力量挤压成一团!这种情景我见过,在饵舱昏厥时的梦境里,某个端着态瑟枪的人就是被同样怪力提吊在半空,随后撕成碎片!
我有些明白过来了,没准这便是我的神鬼之髓。身为吕库古小姐,也是百鬼潭金字塔顶尖的女王真正实力!我可能正是那个实验室内的可怜女孩,被隐藏进另一段时空中屈害了。而那个场所,也许就是安道尔老鼠洞。作为实验品,被人深锁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每天遭受惨无人道的迫害,不论怎么哀求讨饶,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我再度高举右臂,伸直五指,它像被无形绳索拉得笔直,满眼透着惶恐。假若它能开口,必会哀求活命。可一切都太晚了,纵然想收手也已来不及了。我控制不住胸中的悲愤出离,将自己浅薄一生如翻相册般草草浏览,以及对更多体会不了的迫害和苦难,浓缩为一团。随着手指屈起,嗥突者跟随达米安的后尘,在半空中轰然炸开,沦为了碎块!它背脊的宿毒来不及泼下,便被漫天的紫雾冻结,成为冰凌雨点般洒落在淤泥滩上!唯有那颗头颅,被里外两股力挤压,摔将出来,掉在我手掌之间。这颗女人头依旧保持着惊恐神色,表情慢慢僵化,血色荡尽,眼睑无力地合上,
嗥突者死了。
围聚底下的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响彻云霄。他们亲眼见证黑酱女尸里最强的一只,在不及眨眼的瞬间灰飞烟灭,实难理解是怎么做到的。就连一向轻视我的勿忘我也吓得面白如纸,浑身颤抖不已,她双膝一软跪将在地,嘴中喃喃自语。
几只卢克莱兹见自己的带头大姐为我所杀,不由集体悲鸣啸叫,哭号象连锁反应般快速浸透整个首涅尸群。这些爬在天梯上的乱臣贼子们蜂拥而来,柱子中段的首涅们也同时加快步伐,不消十数秒,他们已冲上平台,开始发起一轮接着一轮潮水般的扑杀!我纹丝不动,索性闭上了双眼。
身旁四个球型尖刺就像有生命似的上蹿下跳,将我滴水不漏护卫起来,它们化解了尸鬼全方位袭击。凡是靠近我一米半之内,就被无形的神鬼之髓撕裂扯烂,各种碎皮肉末如雨点般纷纷扬扬坠下,将臭池子砸得噼啪作响!
但首涅的数量太过庞大,尽管耳畔边碎骨断肢的金戈之音从未消止,但四个球型尖刺慢慢开始吃不住力,它们就像填满血泥的齿轮,变得迟滞不堪。直至尸鬼还剩得十五、六只时,伴随着又一声低沉雷鸣,纷纷化作电弧荡除干净。不论我再怎么伸臂,都无法伤及丧胆的黑酱女尸。见局势不妙,我正思虑要如何应对,谁知它们竟齐齐转身,居然就这般逃了。
这片阴蜮现在是我的舞台,眼前发生的一切如果中断,实在太煞风景。就像电影放到一半忽然停电了那样。其实我并不打算将它们斩尽杀绝,说回来我的心肠其实很软,但不论作态还是维持我尸鬼女王的尊严,都要假装去追逐一番。
这几条漏网之鱼即便逃得了一时也躲不过一世,底下人群骚动起来。他们开枪的开枪,抛掷玻璃瓶的掷玻璃瓶,挺长矛的挺长矛,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将女尸全部戳死在阵中。
下午一点半正,百鬼潭曼陀罗阵被彻底击破,九十九只首涅无一幸免,全部战死在淤泥滩前。此前站得像标枪般笔挺的人们,也战死了六十多人,侥幸活下来的,大多通体带伤疲累至极。放眼望去,满眼皆是抱着亲人残尸痛哭不休的人们。当走下最后一节阶梯,我便栽倒在浸透血污的泥泞中,疲乏地昏睡过去。
好一场痛苦且乏味的噩梦,朦胧之中,我恐惧地感到,这被唤醒的神鬼之髓太过可怕,往后我要如何与人相处?哪怕相爱之人,也难免因琐事产生口角,心头会去想,你太可恨了,索性狠狠将你杀了吧。如果人获取了这种恐怖能力,实在是莫大灾难。即便不存在漂泊四海的逃亡,我也会在现实中身陷囹圄,最后同样会被各种机构当作实验品作研究,无非是迫害烈度不同罢了。也许像我这样的女人,锁在暗无天日的破窑里才是对这世界负责的态度。
不过这场迷梦没维持多久,我便被人吵醒了。睁开双眼,见自己手腕带着铁镣锁在那间刑讯室中,四周独自坐着铁布利希兄弟会的头目。厚毯外人影川流不息,正在搬运尸骸进行火葬,大团长、小“老汉”之流,站在烈火前默默诵读着古老悼文。而我这样解救众生的英雄,却被人当狗一样拴着,实在是屈辱备至。
望着这个始终奸笑的矮男人,我不由怒从心起,用力拉扯铁镣竭力想挣脱。然而,除了拉得手腕生疼,它却纹丝不动。
“你别误会,手铐不是我给你戴上的。”见我怒目圆睁,他明显有了惧意,道:“这是瓦莱松吩咐的,因之前你陷入了疯狂,已分不清敌我,他担心你会乱来,才不得已为之。你是我所见过最勇敢的女子,我很倾慕你。”
饮下几口夏眠,我逐渐冷静下来,让他拿来个靠垫,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你看,如果松开镣铐,我根本没时间解释这些,便立即被你杀了。”他撇了撇嘴,提来一支烟,见我摇头,便抽了起来,同时指指自己,说:“我叫尤比西奥(Eubsio),让你以这种眼神鄙视,实在很尴尬。听人说你背地里管我叫矮男人,被你这种大美女取笑,也相当伤自尊。等你完全平静下来,我便解开铐子。”
“你打算怎么处理拉多克剃刀和稻草男孩?”我听他介绍,方才想起两只公羊的事。
“破了修罗之松后,由他们自行决定,想回去的回去,想退出的退出,我还能怎样处理?该罚的鞭子也全都打了。”他悻悻地干笑几声,问:“你干嘛这么关心他俩?”
“因为他们几度用生命护我周全,我亏欠俩人太多,其他的说了你也不明白。”
“倘若你最初遇见的人是我,又怎知我不会尽心尽力?公羊懂得照顾人这很正常。正因你与他们接触久了,彼此渐生感情而已。你谁都不欠,而是我们全部人都亏欠你一个公道。”
“破了修罗之松后,你是不是打算将我重新押回安道尔那个妓院继续折磨?”我直视着他,问:“你们究竟对我做过什么?我又是谁?”
“真是咄咄怪事,我从未见过你,否则哪来的倾慕?谁给你灌输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稻草还是拉多克?”他大吃一惊,打算起身出门质问两只公羊,愤愤不平道。
“我亲眼见到的,自己被人锯断四肢丢在某个电梯井里悲惨死去。不然你那些吊儿郎当的手下,为何带着淫笑问我说随他们乐意是何含意?这你如何辩解?”
“公羊们都是修士,犯女色要受最大惩戒。女獍行杀了我们许多人,她不照样没受皮肉之苦?那时他们见你楚楚可怜跪在地上,只是在与你取乐罢了,以为稍加恐吓你便会将全部秘密吐露。而实际也没人侵犯你分毫,不是吗?”他大笑几声,又坐回马扎,问:“你是怎么看到不存在的事?”
我不能说这些都是勿忘我灌输的,不然尤比西奥会立即去找她麻烦。不过既然问起,我便将饵舱发生的事告知与他。矮男人并不怎么用心在听,只是略微点头,最后向我保证破了谜障大路朝天各找各妈,便打开了镣铐。
踱出弯道我想去看看熟悉的人们是否安在,推开厚毯便撞在乱窜的人身上。抬头去看,是柳条镇的女招待,她除了手臂挂花一切都好,但之前看押我的那几名黑寡妇,在此一役中全部战亡,现如今提灯丧妇只剩得四人,损失实在惨重。
男性圣维塔莱除了泅水之星外也全部战死,包括那据说能压制大铜头的屠龙者。回想两小时前还坐在蓬帐前谈笑风生,此刻皆已化为虚无,着实叫人痛惜。落难者远远向我挥手致意,面无表情。我想起尤比西奥的那套说辞,对无式者的感情肯定远胜过其他人,而倘若被差遣来的是崩坏者或屠龙者,那我也同样会为他们的逝去而撕心裂肺,这是特殊时期所带来的情感集中爆发。想着我向落难者打手势,想最后看一眼他们。希娜打远处走来,对我耸耸肩,说三个黑大汉在我昏睡时,已经被火化了。
回想之前,冷漠怪异的落难者,以及对未来怀着憧憬的正直者,她俩都不害怕丧命,甚至觉得死亡是件浪漫的事。而年长她们许多的男人们,光冲一身伤疤就可以看出历经过无数血战,这些人深知搏战的残酷性,并对死亡的认知远远高于两个女流。冥冥之中,或许正因这点,好似被神明特地划下标签,早早丢了性命,不啻是种讽刺。
“可是,为什么要急着火葬遗体?他们也曾战斗到最后一口气,这么做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眼见无法祭奠死者,我忿忿不平地问。
正直者搓揉着脸,缓缓道出这其中的缘由。乱战结束立即火化遗体,是暗世界体系与当今社会最大的不同。虽然与世俗统治阶层存有某种契约,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暗世界是不存在的。倘若这些人堂而皇之跑到街上,所带来的风险与混乱难以估量。所以每经历一次乱战,第一件要做的便是清除所有痕迹。唯有这么做,好事者才能进英灵殿;圣维塔莱才能被刻上丰骨碑;世界之子们得登天赐之国。不同的信仰者各自去到极乐天境,从而获取无上荣誉和永恒生命。
此刻两名女圣维塔莱,已不见了闯进阴蜮时的朝气,她们亲眼目睹了血战的残酷性,多了一份沉淀。看得出落难者有话要说,但苦于语言不通只得作罢。希娜说她叫欧罗拉,过去在集训时被人打坏面部神经,所以做不出任何表情,实际生活里,她挺没人缘又很内向,所以在钱上很慷慨,再大数目也肯借。
我很想见见其余人,可范胖马洛已被小“老汉”叫到天梯前涂喷漆做标志,而Alex也被尤比西奥拉走忙其他杂务去了。想到自己奄奄一息,小男友却不闻不问,我感到很失落,不过希娜指着我白皙的肌肤说,将我浑身血污洗刷干净的正是Alex,昏睡时他始终陪在刑讯室里,只不过刚被叫走罢了。
我的眼前出现了Alex的脸,一想到他那双小鬼爪在我身上肆意抚摸,便羞红了脸。希娜又说作为新婚夫妇肢体接触再正常不过,未来你还要为他生儿育女什么的,我是越听越难堪,便再也坐不下去,起身四下打量。很快瞧见另外三个人,勿忘我、稻草男孩以及剃刀,正坐在石壁的一侧喝着果汁。我抬腿走人,脚步一滑就来到跟前。
“你刚才吓坏了所有人,大家都以为你死定了。”剃刀慌忙起身,让座给我,问:“既然你有这能耐,为什么不早些施展?这样可以让许多人活下来。”
“要是小贱人自己知道,我早就没命了,她最恨我也最馋我,是个蕾丝边,甚至遗言都在恶毒攻击我。”勿忘我耸耸肩,打了个哈欠顺势躺倒在我大腿上。
经由自己濒死,我在天梯上想到许多问题,便拍了拍稻草男孩的肩头,问:“?嗨,你还好吗?”
稻草男孩机械般地点点头,气若游丝。我便将尤比西奥的保证说与他听,他脸上才有了些表情。我从勿忘我嘴上夺走Weed递给他,问:“我记得半天前你说过善良公羊里没有女性,不然就叫绵羊了,可你们队伍里女人也不少。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故意骗取我好感,为自己厚颜无耻吃豆腐找各种理由?”
他吭吭哧哧傻笑了一阵,朝前指了指道:“我从未见过这些女的,她们不是好事者,这次过来的人里我只见过尤比西奥和副手艾伦,其余都是生面孔,你不信可以问剃刀。”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那个来回走动的红发男,原来这个潮人叫艾伦,并且还是副手。
“我倒没在替稻草打掩护,好事者从不吸纳女性,是个绝对的男权社会。他们大部分我都很陌生,也许是从其他会堂喊来的,而这些女人,我想可能是自由宪兵的人,谁知道呢?不过她们并不比圣维塔莱两个小丫头差,看着都是行家里手。”剃刀在我身旁坐下,问:“要不你去找她们聊聊?反正都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