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阿德涅是古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国王米诺斯的女儿,她的兄长是只牛头人身的怪物,被囚禁在地宫之中。雅典人每年必须进贡七对童男童女以供其食用。英雄忒修斯替民除害,踏上小岛,阿里阿德涅为之深深倾倒,便借给他线团和魔刀,最终杀了怪兽。
而铁布利希的阿里阿德涅之绊,是一种特殊气味,即便中了目障也能在空气中嗅到,很快便能找到彼此。他撕下小苍兰裙边的一角,在瓶中蘸湿递来,让我与他分别朝两个方向摸索。一旦寻到人就在对方的下颚和眼皮底下抹上少许,那样便等于被标记。
“虽说在物理记忆中此事已变得依稀难辨,但我记得当时你说它能使人保持外型不失真,所有人都抹了,唯独漏掉我。”我颇为不满地捣了他一拳,问:“你为什么总在骗我?”
“是,是保持外型不失真,你不是始终这副孱弱又迷人的外貌吗?我又没在指我们。”他吞吞吐吐地敷衍着,一拍我屁股,道:“现在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开始吧。”
很久之后,拉多克剃刀告知我,在仙境闯人茧披挂,只要人聚得一多,外加大声喧哗,幻象便无法奏效。他们随“世界之子”大队人马在上面破默环阵时,没人往身上涂抹精油。那东西就是专用来对付迷宫的,他故意不给我抹,是借故好将我拘在自己身旁。
一路无话,接过濡湿的薄锦,我开始向左侧摸去,顺脚走走便脱离了石穴边角,很快见到了起初躲藏的地坑。位置仍旧没变,以这个参照物,高台应该在二百米之外,只要不跨越红线,基本安全仍能得以保障。我正小心翼翼走着,迎头撞上一条黑影,它似乎也发现了我,默默地停在原地。我撩拨着浓雾,向前摸过去,辩出其个头矮小,显然不是妖孽。
“獍行姐姐?”听见呼唤,黑影明显有了反应,它回应着慢慢靠上前来,这果然是小屁孩。见面后他显得很是激动,扑倒在怀中,一边在我身上擦着鼻涕一边瑟瑟发抖。
“其余人呢?”刚开口我就咽了回去,这根本就是句废话,若小屁孩知道他人下落,怎还会惊慌失措,显然已落单很久了。我掏出薄锦,给他涂上精油,示意循着气味往其他方向寻人。但他被吓坏了,再不肯独自乱窜,我只得将其驮到背上,继续向前爬去。
沿途我将勿忘我发疯缘由向他描述一遍,问他怎么看待此事。博尔顿寻着了伴,慢慢神态平稳下来,他想了一会儿,也厘不出头绪,只推说走一步看一步。
“现在是几点?”他一拍我肩头,问:“时间过去了多久?我的表坏了。”
我拿过他腕子一看,果真如此,时针停在零点不断打转。此情此景只能判断得出,气流大爆炸那会儿,正是血月期结束的时刻,所有人被拍飞出去,手表也在同时被震破。
老贼见又与我独处,小短手开始不老实地往我前胸袭来,一摸蘸得满手粘滑,便做出把持不住平衡的丑态抱紧脖子。我早被他吃尽豆腐,本就不当回事,便调侃他回家后也别再当什么智者,赶紧找个老伴过回平淡人生,免得欲火中烧时辰未到便一命呜呼。
“说什么呢?我纳闷的是,你身上哪来的蜚髓?”他凝视着指尖,自言自语。
“应该是体内渗出的,但没任何痛楚,只感觉全身气力被抽空了,蜚髓是什么?”
“就是云诺虫死后腐化出的脓液,你总拍过蟑螂吧?一鞋板子上去虫子不是被打得肠破肚烂么?蜚髓就是那种东西,只是色泽不同。”他将脏手在裤腿上擦擦,忽然问:“诶?你再试试,看看能否使唤羽蝶?我当然知道下到蝃池后你便断绝了它们,但不是有夜贝吗?你在身上开个口,试着蔓出它们来。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你现在已夺回了人类之躯。”
“你是说,我已被剥夺了半妖之力,而重新变为人了?”也许他本意是为讨我开心,但真要为人却总有些遗憾。迫在眉睫的巨大威胁,葬主末裔要如何铲除?显然我已无计可施。
“铁仙女也好,云诺虫也好,他们原本是人类,是受了老吕库古的荼毒而成了妖怪。但他们并未吞过妖心,所以我在想,你们这些半妖或许会有所不同。”见我沉默不语,博尔顿还以为我正为此兴奋难捺,便催促道:“恢复人身,你全部的体感都将回来。饥渴、疲倦、刺痛以及各种生理需求的欲念,比起一具什么都感受不到的妖躯好得不止百倍。我也从未见过还有人能再变回来,这对我而言是全新领域。赶紧试试,我太想知道答案了。”
话音未落,他掏出削苹果的小刀,毫无预警地朝着胳臂刺来,我全无提防痛得龇牙咧嘴,脚步打滑摔将在地。正待张口开喷,见其目露绿光,正阴惨惨地笑着。臂弯间的缺口,缓缓爬出一只夜贝,掉在碎石屑之间。小贝似乎感悟到了什么,拱着肥胖身躯朝前爬走。
“没用的,我早就试了各种办法,返金线,獠吼,迫出黄酱,没有一件能办得到,你还是别做白日梦了。羽蝶可能是刚落回人躯,一时它们还未死透罢了。”
“那刚才的刺伤呢?你且稍安勿躁,我知道夜贝干嘛去了。”他示意我看向自己胳臂,被水果刀割开的皮肉很快收口,恢复得没有瑕疵。博尔顿指了指夜贝拱爬的方向,道:“那个位置,我敢肯定就是高台下的水塘,它们必须入水才能化身为蝶。”
按照他的解释,大致与我原先所想差不多,但另有差别。落回人躯后半妖之力将逐渐流失,但必然会伴有后遗症,也就是一部分神鬼之力将被永远留在体内。如果能使唤羽蝶,人根本不必费心去找,靠着这些女魔的小帮凶便能轻易发现踪迹。
果不其然,仅仅只过了几分钟,散发着幽幽绿光的夜贝化蝶绕了回来。我凝视着它,飞虫立即心领神会,朝着某个方向而去。我一把驮起博尔顿紧追,很快找到了下一个离散者—女招待露娜。她浑身衣衫褴褛,腿脚骨折,也是满身黑绿色蜚髓,倒卧在一堆渡鸦羽毛间。
“没事,她死不了的,咱们‘世界之子’的丧妇,体魄强健在暗世界里闻名遐迩。”小屁孩一吸鼻涕,跃下身来踢了几脚,见其有了反应便往边上坐下。我心想哪怕是个陌生人你也不该如此对她,更何况是忠仆!正待理论,博尔顿眼珠一转蹙紧眉头,问:“诶?獍行姐姐,这是不是我的的错觉?怎么感觉浓雾散去了不少?我又能瞧见你那美丽的脸庞了。”
还真别说,这的确不是眼花,可视度清晰了不少,最起码五米之内景致皆能看清。小屁孩示意我上前,伸手拔下几根长发,高举过头观察着发丝流向,又跑去左右两侧。时隔不久他回到原地,道:“确实是空穴来风,气流都指向同一方向,似乎正被什么东西吸过去!”
“恐怕葬主已苏醒了。”女招待支起身躯,一抹嘴角淌下的蜚髓说:“大爆炸时,我是被整段树干击中才伤了腿,而这处地穴之中只有那株怪树,也就是说它在当时就毁了。那怪物会怎样收拾我们?才是真正该关心的,而我却再也无力挥击飞镰。”
本以为小屁孩听闻此话必将吓得魂飞魄散,岂料他却显得异常冷静。博尔顿团着手扫了妖妇一眼,冷冷地笑了:“想要活命,却也不难。”
话音未落,他忽然手指前方嘴角抽搐,我忙侧转脸去看,结果什么都没有。见被他耍了,刚想厉声发问,一回头这小破孩竟在原地消失,寻不见踪影了。刚打算询问露娜,四周滚动着连连奸笑,那是博尔顿的声音,但想找寻人在哪里?实属水中捞月。这招正是他为了躲避被勿忘我发现,而采取的逃生术。
“原来你也精通这些异端邪说,那为何万事都指着我去冲锋陷阵?”
“嘻嘻,獍行姐姐你怎么就不想想?我毕竟是一派大组织的头目,又岂能不懂防身术?这叫作骨肽赤甲,是专用来隐蔽气息不被人发现的秘术。其实你也可以,却不知方式,我倒可以告诉你,那样的话,咱们就互不相欠了。”博尔顿悠悠然收了神通,在十米之外的某片断石前站下,手中端着此前挺举过的那帘破布。
“原来是靠着这片毛毡?借我看看。”我大吃一惊,信步向他走去。小屁孩忙将破布收好,对我连连摆手。
“反正你以为是那便是好了,可我告诉你这毛毡不顶用。至于怎么回事?在你落下血点羊皮,成为獍行们的踏星者,并伏地宣誓永不冒犯我们‘世界之子’前,休想知道。你不是揣着那帘朝露吗?就用它好了。”
“朝露?”我这才想起,原本戴在勿忘我脸上的珠帘,情急忙慌下并没拿在手里,它应该是被别人收走了。我始终不知这个装饰物派什么用,可以肯定不是为了图美观。冲着博尔顿的口吻,那应该是弥利耶独有的另一大秘术的物引,难怪勿忘我对此避而不谈。
“东西在我这,但是,”女招待曲曲折折打黑夹克中掏出珠帘,提还给我,说:“这东西在天音乱坠的爆炸中被烧得变了形,已经济不了事。”
“算了,既然你们遮遮掩掩不肯示人,那也别告诉我它有何妙用!还是谈好的两万现金拿来,我已无数次死中求生,自然能再次挺过去。”回想我历次真诚待人,全然不顾安危,他们却依旧斤斤计较,实在叫人恼恨。我将朝露挂好原地坐下,不再理会俩人。
“啊?”小屁孩和女招待瞠目结舌彼此相望,他们像看个丑角般指着我,笑得差点岔了气,连连咳嗽道:“真没见过天底下会有这么蠢的獍行,她居然不知道血酬定律!”
见我一脸迷惑,小屁孩走上前来,使劲拧了拧我的腮帮子,说:“你怎么能够那么幽默?那么可爱?两万现金自然要给,这是两回事嘛。但你亲口拒绝了血酬,可怨不得我更不能反悔。即便你不开口我也会拖你出去,毕竟你才是吕库古小姐,当然不会抛下你。”
恰在此时,耳边传来沉闷的轰鸣,仿若头顶架着十多口铜钟被敲响,几乎刺破耳膜,令人满眼发花。我的反应尤为强烈,几乎被震晕在地。博尔顿大叫赶紧闭眼,伸出小鬼爪猛拽,当回过神来,却见自己与他俩卧倒在一个睡袋般的山洞间,豁开的洞口可以看清四周环境。这个异度空间般的地方又是哪里?难道它便是所谓的骨肽赤甲?
“是的,别多问,跟着我们朝前爬,步调保持一致。”小屁孩不耐烦地打断我唠叨,伸手抓过我指尖,示意学着他摆动身躯。我万没想到,这个山洞竟然可以移动,速度可快也可慢,全由躲着的人来操控。暗世界无奇不有,我再一次被震惊了。
“浓雾完全散尽了,我瞧见刑徒和圣维塔莱,他们也都活着。”博尔顿做了个噤声,让我透过洞口去瞧。此刻我们正藏身在高台之下,宽阔的视野可以覆盖一半面积以上的石穴,打北面歪歪扭扭过来俩人,正东张西望找寻我等的气息。但是,在他们背后冒出的,却一下子将人打入五里雾中,我瞬间不知自己身陷何处,连是不是还在石穴中都无法肯定。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密密麻麻的塔花般尖石,早已消踪,在原先石面位置,浮现出迥异的怪诞。不知何时起竟出现了幽深的长廊,层层蜿蜒向上,犹如一座庞大无比的歌剧院。古典化的剧院,是个西餐金属盘罩形,或像只倒扣的大碗。为了让所有人都能看清舞台上艺人表演,将观众席建成各道包厢,有些是三层,有些是五层。你不论坐在哪个角落,视线都不会被遮蔽,能一目了然地看清整座剧院各个角落。
而眼前的地界,外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演化,不再是个倒扣的细脚花瓶,而化为巨大的攀旋回廊。只不过没有包厢,更没有各道门,而是条曲折的走道。层与层之间宽阔异常,建得高耸入云。这样的楼层足有八层,最高处明晃晃亮得人眼睁不开,仿佛悬着个太阳。
“这怎么回事?我们掉入了其他什么鬼地方了?”露娜憋着声低三下四请教博尔顿。
“别多嘴,这还是原先的葬地,场地未变但地境换了,我只是个开旅店的小老头,哪能一下子明白地外文明的歪门邪道?你让我好好想想。”小屁孩又做了个噤声,叫道。
“你且慢慢想,但要不要先招呼他们过来汇合?我怕俩人不明所以乱来,可能会发生意外!”我手指徘徊在长廊前的修士和希娜,问:“万一触怒了末裔。。。”
“挤不下了,你当这是车马店哪,叽叽喳喳的,真是被你吵死。”博尔顿恼怒地扫了我一眼,压低声调说:“由着他们去探路,也可知道该回避什么。”
“知道了。”我只得闭嘴,若再固执己见,无非是被他踢出骨肽赤甲。现如今我已不再是半妖,倘若真遇上凶物,则无力反击。
俩人站在廊柱前发呆,不久后像发现了什么,便朝着我们过来。我原以为他俩发现了我们,却不想接踵而过。修士拉着希娜的手爬上了断石,似乎瞧见了什么,总之神态十分古怪。
“天窍,我明白了!”博尔顿忽然狠狠地拧了把我的小腹软皮,痛得我一龇牙,他却不以为然,指着那盏透亮的太阳,兴奋地说:“横皇没有诳我,一切都是真的!你们瞧,返回我们自己世界的天窍,已经被打开了!”
与此同时,两条黑影连奔带跑,跃下高台,一下子退回到廊柱前,纷纷端稳刮刀和长枪,严阵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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