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冲着他呼唤,然而却开不了口,只要吐露人言,他将立即发现我是个冒牌货。这个浑浊世界存在着纯粹的清泉,那便是无欲之人。无欲者,对世间繁华不屑一顾,既不拥抱金钱也对权势冷感,他们饱含情感,追求绝对真理,怀有独特的处世观。小雅如是,老妖亦然,可为何拥有如此高尚人格的狄奥多雷,会化身成为俯视众生的狂兽?
原因只可能有一条。是的,自我牺牲是件多么荣耀的事,光从字面上看,确实如此。而如果你也似我这般,在雷音瓮受尽煎熬,最终却看着希望一件件破灭,便不会那么去想。不论是被隐藏记忆时空线下的Alex还是范胖,他们当真会被自己义举感动得涕泪横流吗?短期内,例如一周几周也许会;但要面对永恒的死寂,逐渐就会心生怨恨。凭什么我非得死去,别人却在享受战果?我也可以是悠然活在世间的那个,当时我为何会做出这种糟糕选择?随着天长地久,这种怨怒越聚越多,终于难以化解,遂成厉鬼!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枪机嘹亮,狙击之魂们还是动手了。我狠狠地扫向荒弃厂区,正待破口大骂屡屡坏事的Alex,却发现他根本没在视野里。稳准狠击中狄奥多雷心脏之徒,正躲在百米开外探出脑袋,那是拉多克剃刀,这只弹无虚发的公羊竟然还活着。不仅是他,更多的老面孔纷纷出现在各个角落里,其中不乏带面罩的蟊贼们。
枪声如同瘟疫,迅速引发了各处全范围自由射击,老妖的额头瞬间又多了个大窟窿,豆腐渣般的粘稠喷涌直下。这颗罪恶子弹,是由拳王裘萨克击出的,这也表明,厂区内的人们,已与小“老汉”顺利会师。我刚想拼尽全力喝阻众人动手,一团白垢飞溅在脸上。
“为什么会是这种东西?”望着指尖的豆腐渣,我困惑不已。不论半妖、横皇、女魔、云诺虫以及万渊鬼,身上流淌的都是黄酱,过去血爆对方,就是在用生命燃烧血污使其变得沸腾,从而抽空四周空气。可这家伙,血液似乎就是这种物质,那他到底是什么?
枪声此起彼伏,目标全都对准狄奥多雷,万渊鬼岿然不动,任凭子弹不断洞穿其身躯,肌体化为碎肉骨屑。这群只懂蛮干的莽夫,如此做派岂不是将我钉在杠头上?即便能够对话也被他们搞砸!为避免自己被误击,我开始飞速倒退,直望着飞檐方向后撤。老妖一见急了,抖开漆黑阴爪追赶上来,它指着我无声叫唤,似乎要我立即做出解释。
“尸鬼大将军,我怎能与你相提并论?哪怕我是万渊鬼也扛不住身中成吨子弹,你想说什么就站原地说好了,干嘛动手不动口?”我不由暗暗叫苦,只得放缓身段,不再任其迫近。狄奥多雷忽而指着我前胸,忽而又指着双臂,不知所为何意。难道是想看脱衣舞?可这是战场啊,他那坚毅深邃的目光,并不是轻浮之人。老妖左等右等不见返金线传回,便不再保持沉默,以快到无法想象的身姿,猛然打我背后冒将出来!当他冰冷发硬的爪子扶上肩头时,我方才明了,他其实想问的是,身上这些冥蝶图标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因为衣不蔽体顺手拣的,实属无奈。”我刚想装模作样给他解释,一回头便与之四目相对,霎那间双腿筛糠浑身战栗!狄奥多雷圆睁两只铜铃大眼,气得浑身乱颤,我不知何故激怒了他。那种眼神似曾相似,记得稻草男孩就曾有过。那时还尚处初识阶段,在仙境的庭院里,见我多次打探弥利耶底细,他也是这般狰狞地抓着我,大声嚷嚷:
“从刚才起我就觉得奇怪,你总在打听獍行的事,我知道自己不聪明,但痛恨被人戏耍!”
我必是哪里暴露出马脚,让面前这只老妖感觉自己被愚弄了!通常来说,无欲之人较好相处,但他们过于爱憎分明,一旦产生误会便极难释清。到底问题出在哪了呢?我还未厘清,便听得耳旁风生水起,万渊鬼抡圆阴爪,照着我的脸就是一记带血耳光!
被这种力道抽中,哪怕壮如裘萨克,也是半条命去了。我惊得魂飞魄散,慌忙侧身避开,双膝却扣在一起,再难把持住平衡,脚丫逐渐脱离了石隙,直愣愣由半空摔将下来。这是距地二十米的洞顶,远不是玛斯塔巴高度可比。似这般直坠落地将摔成一团肉酱,幸运些将脑袋砸碎成豆腐花,总而言之我肯定活不了。可这不对啊,现在究竟几点我不知道,但肯定没到上午九点半,我怎能以这种窝囊的姿态含冤而死?
身下掠过一道黑色闪电,制势打远处撒开丫子狂奔,前来救主。我刚想看清底下情形,侧过头便见到一张脸保持同等速度伴着飞坠,那是狄奥多雷!他仍不甘心,依旧在无言叫唤,似乎是想要确认清楚!见牝马不论怎么赶都接不住人,这只老妖发出如惊雷般的獠吼,一下将我拍击出去,我借势在空中打了两个腾空翻,稳稳落在马背上!
原来他还不想杀我呢,那就好办了。只要上得马背,那便是我的舞台。伸手探向葛囊外侧,在小拽女后兜铠甲间抓过复合弓,我准备给这妖邪来个百步穿杨。虽说射击水平一塌糊涂,但飞射的技术我绝对是专业级的,倘若吕布奉先在世,论精准我也是当仁不让。
利箭如疾风般直奔狄奥多雷面门,老妖的眼珠闪烁得比蚊虫飞舞还快,我可以确定他注视着铁镞轨迹。对万渊鬼而言,任何偷袭都难以奏效,不论你如何努力都斩杀不了他。迅猛如子弹,倘做足准备的话也能避开,更别提冷兵器,那顶多只能迟滞对方脚步。
而这凶物丝毫就没有躲避的姿态,任由飞箭穿透自己脖颈,怪叫一声四肢着地,开始全力冲击。我急忙又射出三箭,分别锲入老妖的肩头和膝盖,他的速度不减反增,跑得越发不亦乐乎。制势马见煞星又直追自己而来,吓得撩开蹄子狂奔,万渊鬼岂肯就这么舍了我,也同时加快脚步。这家伙的前身可能是部蒸汽火车,能跑得迅如流星的半妖,迄今为止我还没见识过。我只得抓稳马辔,不断在泥地间绕S形,才勉勉强强避开他的扑杀。虽如此,牝马与他的间距依旧越缩越短。
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擒下,当万渊鬼发现我不是他心仪的女妖,便会毫不犹豫地拧断细长脖颈。究竟问题出在哪了?我能肯定不是四周闲人开火所致,他忽然发难时已挨了半分钟的铁莲子袭扰,只不过视若罔闻不去理会罢了。这家伙的招牌又是什么?难道就是仗着妖躯抗打?这不可能。狄奥多雷所能承受的,换做雷音瓮时的任何半妖,也是能勉强挺住,只不过无法做到像他那样疾驰。他绝对有压箱底的绝活,只是对手太弱,丝毫没必要展露。
剧烈颠簸中,我摸到马屁股下的背囊,那是被隐藏记忆下范胖的物件,顿时计上心头。将手插入我抓过几只塑料包,用牙咬开朝着身后铺天盖地撒去,万渊鬼实难料想,那正是会烈火焚身的黑铁屑,并混杂着无数螺母,不论怎么闪躲都避不开。这些小包是当初被困缅床大屋我与俩个圣维塔莱扎的,本打算迎着横皇冲击出去,却被小苍兰一言点破而未实施。虽然大部都消耗在圆瓮小屋前的那场对抗,但属于稻草男孩与希娜的份额却没有动,此时成了我的救命法宝。
本以为此招定能将他打得痛苦不堪,结果万渊鬼再度令我惊愕。这是粉尘,而不是单枚箭镞或飞弹,以这种速度狂奔,中途是猝不及防的。可狄奥多雷厉就厉害在他能提前预知,并以一种扭曲姿态,避开了全部铁粉。整具妖躯尽力一窜再度跃上天顶,加大力度紧追不舍。这头凶物机敏得很,在地上扑杀,难免会被绞尽脑汁的我算计,而在头顶盘旋,我便拿他无计可施。更糟的是,山包乃是拱券,他爬得越高越省力,脚程反倒是缩短了!
面对这种对手,除非使用血爆能保住小命,除此之外再无良策。不过即便黑浑尸复活,自残搞轰爆恐也治不住他,这老妖的特长就是迅捷,飞窜速度远不是半神横皇之流能比的。
仅仅靠飞射,锲入对方体内就像在挠痒痒,没准狄奥多雷还以为我在与他调情;撒铁粉,他爬得如此之高,转得跟风车似的,根本就锁定不了目标;那么能够办他的,便只剩下一件东西,但过于弥足珍贵,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打它主意!
朝着飞檐方向扫视,我见那里正是溃兵散落之地,幸存者和面具蟊贼们纷纷看得目不转睛,就是不愿上前援手。别人也就算了,连正直者也端着梅萨罗信典,像只蛤蟆般张大了嘴干看。说什么我喜欢你,情谊这种东西根本就靠不住!
不管他们打算怎么做,我只向着水银心瓣方向疾驰。也许他们会破口大骂,甚至向我开枪,但万渊鬼如此厉害,我无论如何也抗不住了。虽然在飞奔,但老妖亦步亦趋,喘息的口水都溅到我后脖跟上,只剩兜头一抓就能扯落下马。我急出满头冷汗,慌忙招引羽蝶聚拢,这东西见无数幽绿扑来,本能地已开始闪躲,但那是微光不是暗器,不论怎么防备都避不了,他便直愣愣地从高空坠下,脑袋砸进腔子里,在泥地中央瘫成一堆!
“干得好!”四下里都在发出惊呼,连那几个以猥琐着称的蟊贼也在挥舞手臂,我知道大功告成。不过才盎然了没几秒,万渊鬼一个鲤鱼打挺又窜将起来,愈加愤懑地大步追赶,就跟没事人似的,大有不弄死我誓不罢休的意味。
“你知道吗?当你手拿着一盘肉喂狗,在狗窜起来前却端走,它会发狂到什么程度?而那傻大个,如此想要追回你,也是因我几度让他得而复失。他先是气馁慢慢变成怨怒,最后就燃起了难以克制的爱火。”勿忘我曾如是说。
背后追着我的那头凶物,此刻已完全被激怒。起初他见我是个年轻女妖,料想没多大能耐,所以欲擒故纵戏耍一番;而现在马背上的Bitch却毫不领情,不停在设计脱困,招数是从无到有,最终令他颜面扫地。倘若过去他未起杀心,现在说不准了。我就是有这个特质,能令身边所有人都不爽,总能激起一干老妖奋发图强。
若放在平时,我倒是能起个楷模的作用,可这里是斗杀场,真的会掉脑袋!眼见老妖的眼神越发肃穆,皓齿咬紧,我知道自己危如累卵,只得冲着发呆的人群疾呼。结果这群壮汉尤避不及,生怕惹祸上身,任由制势被老妖追得口吐白沫。不过人群轰乱起来时,多少还是替我挡下锋芒。他们的双目也同样被羽蝶炫得睁不开,脚步纷起时已找不到北,一时间人头攒动,枪击频响。
老妖上蹿下跳,避开所有子弹,沿途不忘将挡道的踹倒在地,跑得姿势那叫一个销魂。我回头扫了一眼,见他手中抓着两把银枪,分明就是拉多克的蛇鳞和雀尾,不知是如何夺来的。难道他不再想拉练,而要举枪射击?我咬紧牙关,掉转马头,开始打侧边绕弯。
现如今,我只能扑进距离最近的沟渠水道内,利用那里的狭窄地势再定策图他。
“错啦,小姐,往废厂跑!”一条黑熊般的身躯趴在烟囱边,冲着我疾呼。裘萨克也擎着怪弩,朝老妖射出锯轮刀片,手指错综复杂的弯道,大叫:“你实在太猛了,不亏是老子喜欢的好女人,赶紧地宝贝,别为那群畜生们续命了,先顾上自己!”
真是笑话,言下之意我是在护蟊贼们的短?之所以出来会会狄奥多雷,本质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别人布防。这来来往往究竟过了多久我毫无概念,没有一刻钟至少也争取了十分钟。是该换人上场应付身后的铁山芋了。即便我不累牝马也吃不消。双腿内侧明显能感觉它全身都在抽紧,重伤的制势快要挺不住了。
趁着万渊鬼正与群贼纠缠,我拔马北窜,旋风般逃回破厂墙前,一拍马屁股放跑牝马,驻足开始细观。两端铁架上果真悬着些许返生铃,他们窘迫到连搪瓷茶杯也拿来凑数,显然是物尽其用。
不过,就那么寥寥数条垂挂,未免太敷衍了点。记得修士在设局时绕得遍布天顶,足足花去两袋子铃铛。我不敢停留,忙调出第三瞳开始搜找众人位置,结果头晕眼花直犯恶心,人们却跑得不知去向,连身背重创的胖子也没影了。
恰在此时,小腿被人捏住,我慌得刚想踢踹,就被拖进了大棉被般的幽黑中,再一开目,见自己置身在一个活动的山洞里,那是骨肽赤甲。
“什么都别问,只管看好戏吧。”身旁的博尔顿已是浑身骚臭,似乎掉入过粪池,他阴阴发笑,道:“我给那老贼备下了死亡之旅。”
话音未落,狄奥多雷已杀到封墙前,他果然起了疑心,并收住脚步。老妖凝了凝神,打兜里取出个古怪的金属圆球,端在手中挲摩。
很显然,他已查觉到前方不同寻常,正有无穷杀气铺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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