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坐在矮凳上,佝偻着身子,正在给一只刚刚杀了的鸡拔毛。她一双瘦骨嶙峋、老皮老糙的双手,沾满了湿漉漉的羽毛。
沈清就蹲在外婆对面,痴痴的看着。望着那对肥肥的鸡腿,舌根底下通了一口泉眼似的,口水直冒。心里想着,一会吃饭的时候,要先把那只鸡腿抢到自己碗里面。
外婆反反复复的在说同一句话:“沈清,要好好读书,将来当大官,发大财。”然后是一大段,对当大官、发大财以后的美好憧憬。
沈清没理她,因为这话都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完全失去了语言的本质意义。就好比,话里要表达的意思都抽离了,只剩下纯粹振响耳膜的杂音,跟走路时鞋子磕碰地板的声音没什么区别。
外婆是没读过书的,扎扎实实的文盲一个。但她非常勤劳,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养成。她从不肯坐下来好好歇一歇,总要忙点什么事情,才安心。家里就那点家务,可她总好象事情做也做不完,放下这一样又拿起那一样。
她身体又不好,躬腰驼背的,小姨叫她不要做,可她就是闲不住。不会象有些富贵太太那样,凳子上呆坐一天,也挺享受。
也许,人对生命的理解,真的不一样。有人喜欢象木桩子那样安安静静的活着;有人却喜欢象旋转的陀螺那样运动不止的生活。有人喜欢笔笔直直站着过一生;有人跪着过一辈子也挺享受。
今天是大年初三,沈清来给外婆和小姨拜年,他是跟父亲和母亲一起来的,弟妹们也都在。
小姨现在很厉害,在县城买了地,建起了二层“小洋楼”,这在他们同龄人里面,是一个十分伟大的成就。瞧瞧沈清一家子,还住在镇上破旧的公房里。
父亲沈学良本来是不太正眼瞧小姨的,但是小姨的惊人成就显然也让他刮目相看了,他面子上也对小姨表现出几分礼待来。
小姨是在县城的手工工艺厂工作,有几年,厂子很兴旺,员工们的待遇都不错。小姨除了照顾外婆,没太大负担,所以手里存了些钱。
小姨郭淑华的长相很普通,普通到没人愿意多看她一眼,跟她姐姐郭淑玉比起来,有天地之差。很难想象,她们竟然是一胞所生的亲生姐妹。
因此小姨的感情生活很空洞,到三十岁大龄了还没有男朋友。他们工厂的姐妹都背地里笑话她,说她一辈子都嫁不出了,倒贴钱也没男人要。
她最后被人介绍,相亲认识了沈清现在的姨夫。
姨夫的貌相也很普通,跟小姨属于一个层次。姨夫又出身僻远乡村,家境贫寒,具有那种山区人的纯真性情,一向脚踏实地的做人。因此,跟小姨倒是一拍两合,两个人很快就相亲相爱,又很快结了婚。
他们因为亲朋好友比较少,所以婚礼办得很低调、很简朴,没有什么锣鼓喧闹、大宴宾客的场面。到底是相貌太普通的人,确实也不会有太多朋友。
姨夫是卫校中专毕业,在县城防疫站工作,也是正儿八经的医生。防疫站效益也好,姨夫的待遇很不错。他那种人,工作无疑是相当积极的,大约超额完成任务的奖金也拿得不少。
短短几年,夫妻俩就在县城买了地皮,建起了红砖混凝土小楼。这让小姨那些工厂的姐妹们艳羡不已。那些比小姨脸蛋漂亮的姐妹们,现在还住在工厂狭小的宿舍里,大家一个个都在小姨面前抬不起头。
她们连哀叹“上天不公”都不敢,你说上天不公吗?都给你漂亮脸蛋了,还要怎么着?
小姨现在也开始学起了西医,打算以后也象沈清母亲那样,开一个自家小小的诊所。
姨夫是个很有个性的人,他可能从小身居穷山偏壤,有点不习社交礼仪。他不善交际,不会虚与委蛇的跟别人打交道,总是过分真诚、过分善意,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傻傻的。
他也不修边幅,一套西装穿得松松垮垮,很不合身,显得农民不象农民,知识分子不象知识分子,不伦不类。不管家里有客没有客,他只按自己的习惯来,有时候,一只裤管放下去,一只裤管又绾得高高的,露着他肥壮的小腿,完全没有公共形象那一套。跟衣着体体统统、打扮精精致致,仪表堂堂、有礼有节的沈学良,不可同日而语。
不止是外表,姨夫性格上跟他姐夫沈学良也是天差地别。他性格极其温和,很少发过脾气,倒是小姨的脾气比他更大一些。他们夫妻也常常会吵架,不过都是小姨使性子。跟姐夫家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们夫妻绝对不会出现武力斗殴,顶多就是打个嘴仗罢了。
他们家对外婆的态度,更与沈清家大大不同。姨夫家对外婆非常孝顺,是真正把外婆当老人尊重的。这也是外婆在小姨家,一住好多年心安理得的原因吧。
想想要是姨夫也象父亲沈学良那样,讨厌外婆,真不敢想象,外婆还能去哪里落脚。
姨夫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非常有“梦想”。他的“梦想”就是:发大财——成为特别特别特别有钱的人。想来他一定也是年轻时候穷怕了,所以发誓要变成有钱人。
他看上去真是“爱钱如命”。要是你问他,你愿意跟金钱相守终生,无论贫穷、疾病,直至死亡吗?他会斩钉截铁的回答:我愿意。
他逢人就是重复一句话:“要想办法赚钱啊,一定要多想办法。”
他真的不止是嘴上说一说。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可以说,能赚钱的办法,他统统都尝试了一遍。他养鸡养鸭、养猪养羊、还制糖制酒,甚至想着种菜卖菜。他现在建的“小洋楼”,就在旁边建了鸡舍和猪栏,还有制酒小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