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大哥大哥你好吗(上) 万历四十六年的抚顺大捷传到京师,独撑内阁的首辅方从哲,试图通过司礼监太监努力一番,请隐于深宫多年的皇帝朱翊钧,借着喜气上个朝。 万历帝朱翊钧,却只让太监王安带给朝堂几句口谕,一是首辅有用人之明,二是依例封赏,三是辽东诸将应更上层楼,对建部犁庭扫闾。 虽然皇帝仍因与群臣的立储仇怨,而拒绝露面,但这几句话对方从哲来讲,却已经足够。 他狠狠地扬眉吐气了一把。 方从哲这位入阁五年的首辅,祖籍浙江而成长于京师,入阁也是拜老东林叶向高所举荐,却在当首辅的几年里,被东林派视作“齐楚浙”党的保护伞,又被定论为有心帮助郑贵妃封后,因而没少受到自诩清流的东林党人不遗余力的攻讦。 现在好了,他方首辅派了一个明显不是浙党、风评清佳的山西人张铨,去巡按辽东,尽忠职守、调度如神,与辽东的武将以及川浙客军,打了这么漂亮的一仗。 清流派还有什么屁可放? 方从哲回到位于纱帽胡同的府邸时,浙江同乡姚宗文前来拜访。 姚宗文此前是户科给事中,因母丧丁忧回来后,成为吏科给事中。 六科给事中,是大明监察体系的官员,品级低但职权很大,各部堂官都不敢怠慢这些经常参与国事与人事决策的七品官。 “耿之,”方从哲亲和地唤着姚宗文的字,“这一回不凑巧,巡按辽东没让你去,否则,说不定立下大功的,就是你。” 姚宗文忙满脸笃诚之色地应答:“宗文何德何能,当得起阁老如此抬爱。阁老慧眼,张侍郎有急智,又能镇得住那些武将。” 方从哲品一口茶,慢悠悠道:“张铨是个可用之人,耿之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回头老夫给你派个差事,巡按南直隶。” 沉浸官场多年的姚宗文,敏锐地问:“阁老,是东林那边又在聒噪吗?” 方从哲作出大度之色,笑道:“一个京察,撸掉他们那么多人,他们怒火中烧,也不奇怪。让他们闹闹吧,天塌不下来。我让你去南直隶,乃是因为,那里有了新风向。松江府,要开关了,船引、牙行都和月港差不多的规矩,但许可山东、浙江两省的商贾也过去申请船引出海。” “啊?” 姚宗文闻言,颇为吃惊。 隆庆与万历这两朝,福建月港开关后,只许福建海商申请船引、出海卖货,南直隶、浙江、广东的海商,都在禁止之列,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其实是因为浙直两地的缙绅,乃至朝中重臣,家中往往与海寇有染,靠走私攫取高额利润。广东则因澳门已被大明租给葡萄牙人,本土海商可以去濠境交易。 此刻,听说松江开关,居然不禁周边省份的商人往来,姚宗文意识到,这一定是内廷有大太监说动了皇帝。 对仕途很有期许的姚宗文,即使在家披麻戴孝,也绝不耽误走马灯似地派亲信打探朝中动向。 紫禁城内外,朝堂上下,谁坐了冷板凳,谁是新晋红人,姚宗文心中亮堂堂。 他于是直言问道:“阁老,是不是织造局的刘公公,给圣上办事得力,深得圣上欢心?” 方从哲点头道:“自然是他。这刘时敏,给天子内库弄银子,真是一把好手,听说去年押着制造局的货,去月港做了几趟红夷人的买卖,运回小十万两银子。难得他还不像矿税太监那般四处得罪人。苏州几年,就只在讼狱之事上,他被弹劾过一次,但南京那边很快报过来,说他乃是纠正了两个错案,当地百姓还唱戏称颂他。你看,多给圣上长脸呐。这样的人,圣上能不信吗?” 姚宗文忖了忖,却还是纳闷道:“但松江府,是东林派盘踞之地,那个后起之秀黄尊素,如今不就是在松江?他们那些自诩清流的,与阉宦握手言和了?” “所以让你去看看,”方从哲道,“老夫想着,宁波也得开关。” 这活儿,姚宗文爱接。 他是慈溪人,同年故旧里的浙江同乡不少,尤其在宁波与许多大世家交好,海贩这样获利可观的事,凭什么让松江那个小地方压过宁波一头? “对了耿之,”方从哲又对姚宗文道,“有个松江商妇郑氏,很有些能耐,请了徐光启的门生孙元化,在松江琢磨西洋火器。不知怎地又和辽东那边搭上关系,此番帮着朝廷深入建部刺探军情,弄来的大炮也很亮眼,张铨对她评价甚高。兵部奏本已经上来了,提请朝廷在松江设火器厂。” 姚宗文应承:“下官也去替阁老瞧个究竟。” …… 京郊,通州练兵场。 马祥麟带着川军自辽东回来,已经快三个月。 正是中伏天气,骄阳似火,阵法练到正午,马祥麟下令人马都去阴凉处歇息、饮食。 “少主,”跟随多年的亲兵,凑到马祥麟耳边道,“有老友请少主去吃瓣瓜,解解暑。” 马祥麟解下鞓带,抖了抖被汗水湿透的布衫,复又上马,驰到一里外的村道旁。 树荫下,刘时敏戴着斗笠,正在等他。 二人坐下来,马祥麟接过一块水淋淋的西瓜,大口吃起来。 将一瓣啃完,才抬头看着刘时敏:“公公又给内库弄去不少银子吧?” 刘时敏眯眼道:“你还记得前年,郑姑娘在船上给你套的领子吗?就她说的那种什么巴洛克衣裳,韩家用松江棉布做了上千件,都不够红夷人买的。” 马祥麟忆起当初情景,有些惘然,佯作不屑道:“红夷人的大老爷们,看着比弗朗基人还能打,怎地爱穿粉头穿的衣裳。” 刘时敏不置可否地笑笑,问道:“你呢?抚顺大捷后,又能带进来多少川兵?” 马祥麟道:“我母亲上月回重庆府前,说朝廷让她再招募六千,三千驻扎山海关,三千靠近喜峰口。” 刘时敏想了想道:“小一万人了,贵妃那里,眼馋吧?” 马祥麟“哧”了一声:“娘要争气,儿却泄力,福王好像在洛阳快活得紧,都快忘了贵妃给他定下的宏图伟业了,我就算真是他们的人,给他们一万援军,正主不肯进京,也没用哪。” 刘时敏用指尖轻轻掸去西瓜上的籽:“要不怎么说,恶有恶报,老四造下那般业障,子孙便这样一代不如一代。” 马祥麟盯着刘时敏:“如果到时候,太子登基时,福王没有动静,你们作何打算?” 刘公公抿了抿嘴:“祥麟,不是‘你们’,是‘咱们’,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英雄好汉。你这次在抚顺,干得漂亮,干来了军功,才能让朝廷更信任你们川军,更愿意调你们来北边。但你得明白,你不是在为龙椅上那个建功立业。正是今天坐在龙椅上的那个,让你没了父亲!天道好轮回,咱们,就让他的儿子,也别想再有江山。” 马祥麟直视着刘时敏眼中突然变得炽烈起来的神光,须臾仍带着淡然的口吻道:“行,咱们。刘公公,若没有兄弟阋墙的情形,咱们作何打算?” 刘时敏的目光也回归平宁:“那就你在北边练兵,主上在南边练兵,也要不了几年,咱们就干。三百年都等了,难道三四年等不得?” 马祥麟转向京城方向,缓缓道:“公公,城门好打,紫禁城好破,但那龙椅,不是这么好坐上去的。大明的文官们,头一个就不答应,比如我岳父。” 刘时敏冷笑后,声沉如铁:“建奴来打抚顺的时候,问过大明的文官答不答应了么?三百年前那个燕王去打应天府的时候,问过里头的文官答不答应了么?这个世道,从来都是银子和拳头在说话。” …… “颜大哥你看,我说吧,这个世道,并不是只有银子和拳头,还有情份。否则,你当年在平户的那些兄弟,为何肯纷纷离开东瀛,仍是千里迢迢来投奔于你。” 台南,面向鹿耳水道的港口边,郑海珠望着眼前的十几艘战船,对颜思齐道。 抚顺之战仿佛还在昨天,但时隔半年后的现在,安排好兖州和松江事务的郑海珠,已经马不停蹄地来到台湾,见到了颜思齐。 她是来恭贺颜思齐被朝廷封为“台湾宣抚使”的,也是来和这位老大哥,好好谈谈如何发挥濠明商社的陆上枢纽作用的,更想在某些方面,给大哥提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