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芬长官,那个山头上的,就是中国人建的妈祖庙,据说能保佑他们出海平安。” “是的古力特,我看到了,那个滑稽的冒着烟的屋子,就像我们在巴达维亚的面包房。我们真应该去拆了它,在福摩萨建起我们自己的教堂。” 暖风怡人的台湾岛笨港,曾与郑海珠打过不止一次交道的荷兰商人古力特,正向东印度公司的舰队军官鲁芬,介绍港口附近的地形。 在他们不远处,各国海员正推着装有木桶的车,去河边取淡水。 台湾岛北面的这处天然良港,有原住民平埔族世代开垦后形成的村落,有大屯山作为醒目的航海指针,在世界进入大航海时代后,很快成为来到中国海域的欧洲舰队的“中转站”。 率先到达此地的是葡萄牙人。海上探险家们经历过风暴后,突然看到眼前这片林木葱茏的陆地,便以拉丁语“福摩萨”给它命名,意为“美丽的岛屿”。 所以,后来的西班牙人、荷兰人、英国人,都用“福摩萨”称呼台湾。 古力特在月港与大明天子的使者交易过,又最早向东印度公司报告台湾南部有明廷武官颜思齐驻守的情形,科恩总督视他为“中国通”,将他升职为公司的特别顾问,指示他在新一年的春天,趁着来中国沿海商贩的机会,陪同东印度公司舰队司令雷约兹的得力助手鲁芬,谋划如何建立远东据点。 “鲁芬长官,那座妈祖庙,是已经统治南岛的大明将军来造的,”古力特带着小心的口吻解释道,“那位颜将军,在南岛的舰船,越来越多。他目前虽然还未来干涉我们的自由贸易,但经常升起他的“颜”字旗,驾驶他的戎克船,在港外游弋。我问过一位认识我们平户会馆的日本船长,他说颜将军拒绝了各国船长送出的金子,只警告他们不许骚扰这里的平埔族土人。而若发现他们在附近抢劫中国商船,他一定会以牙还牙。” “呵……”鲁芬笑起来,“这个中国将军,或许日本人和葡萄牙人会怕他,嗯,再加上西班牙人。但我们东印度公司不必怕他。我们刚刚占领了巴达维亚,难道这个颜将军,比那里的王公还厉害?” 巴达维亚,就是后世的印尼雅加达。这个公元1619年,荷兰人的确取代了葡萄牙人,成为印度洋至南中国海贸易中心的新主人。 古力特当然也为此感到骄傲,但他还想趁着中国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太太平平挣几年转口贸易的钱,故而有些担心鲁芬的狂妄,会太早触怒大明帝国。 果然,接下来,鲁芬就拍着他的肩膀道:“古力特,等我们的舰队,在澎湖屿筑好堡垒,架上大炮,你就去和福建的官员谈,我们要求像葡萄牙人得到澳门一样,得到福摩萨北部和澎湖屿的特权。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们就直接开战。” 骄傲的军官踌躇满志地说完,却见一个荷兰水手从港口处匆匆跑来。 “鲁芬长官,古力特先生,日本人,日本人要与我们决斗!” …… 海塘边的一艘朱印船前,日本与荷兰水手,分别手持倭刀和佩剑,相向对峙。 “这些日本人,刚刚也在河边取淡水,我们并没有去招惹他们。他们中那个最强壮的,忽然提起水桶泼向我们的伙伴。” 荷兰水手一边跑,一边噼里啪啦地向鲁芬禀报。 鲁芬问古力特:“难道你们从前抢过这艘船的货物?” 古力特抬头望了望那艘刚刚泊进港湾的日本船,对鲁芬道:“肯定没有在海上遇到过。关键是,鲁芬长官,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才在平户港建立了荷兰会馆,获得向日本人出售货物的机会,我们怎么会抢日本船呢?” 古力特的话音刚落,却听身后传来女子的中国话:“我猜,就是因为你们的千辛万苦,日本人才要寻你们的晦气。” 他忙回头,见到郑海珠和一个高鼻深目、肤色白皙的年轻女子,并肩而立。 “呀,郑夫人,我的老朋友,你也来了!” 郑海珠却只冲古力特点点头,又瞥一眼腰间挂着佩剑的鲁芬。 方才离得远,郑海珠看不清与古力特同行者的细节。 此刻,她目光在上移的瞬间,捕捉到鲁芬更像军装的制服领口的“voc”刺绣标志,再对上鲁芬与古力特全然不同的犀利冷酷目光时,心里也一凛。 Voc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绣标。 虽然今天这个局,是郑海珠等着古力特跳进来的,但她着实没想到,似乎还同时碰到了东印度公司的军人。 郑海珠很快佯装无感地收回目光,与身边女子短促说了一句,拉着她走到要领头与荷兰人干架的日本水手面前。 那看起来很有几分欧罗巴人相貌的女子,一开口,果然是葡萄牙语。而那日本水手,竟也会说几句葡萄牙语。 头脑转得飞快的古力特,顿时明白了什么。 朱印船上,此时也走下来船长模样的日本人,看到郑海珠后,似乎颇为客气,又与那混血女子交谈了几句,立刻回身斥责自己这边的水手,旋即来到古力特和鲁芬跟前,面带歉意、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葡萄牙语。 混血女子用带有口音的中国话翻译给郑海珠听,郑海珠正一副发愁如何比划的模样,古力特却露出他标志性的挤眉弄眼之态。 “郑夫人,我现在能听懂明国的话,你看,说得也不错。” 郑海珠笑了:“你听懂了就好,果然如我方才所言,这些日本人是葡萄牙人的天主教徒,你们荷兰人到日本后,说葡萄牙教会的坏话,他们当然厌恶你们了。” 古力特面色讪讪,紧跟着用荷兰语翻译给鲁芬听。 鲁芬虽是个嗜杀好斗的军官,却也谨记公司目前不许与日本人起冲突的命令,于是忍着怒火,向日本船长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两边水手各自收了家伙事,推着水桶返回船上。 日本船长又与郑海珠说了几句话,指指朱印船的船仓方向,才深深鞠了个躬,与她告辞。 郑海珠听到古利特在身后与鲁芬低声交谈,显然在介绍这个中国妇人的来历。 她回过头,再次面对这两个荷兰人时,鲁芬目光中的阴冷倨傲,褪去了几分。 古力特颇感兴趣地道:“郑夫人,那位日本船长,很尊敬你。” 郑海珠撇撇嘴:“只是因为我帮他挣钱罢了。” “哦?卖给我的那些无比美丽的丝绸,还有令人愉快的红茶,你们也卖给他们吗?” “不,他们不喝红茶,也对丝绸不感兴趣,他们问我买的,是人。” “人?” 古力特又望向朱印船,眼里浮上复杂的色彩。 “郑夫人,你难道……” 郑海珠学着古力特的习惯耸耸肩,不以为然道:“你们荷兰人可以做奴隶贸易,我就不行么?古力特先生,听说你们今年占领了巴达维亚。那里可是种甘蔗的好地方,你们要不要买些福建人去?” 古力特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怎么会有女人如此冷漠地说起自己的同胞。 要知道,在巴达维亚的宴会上,当总督夫人听说荷兰卖到美洲的黑奴,有一成会死在海上时,十分悲伤,拉着总督,在胸口画了好几次十字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