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国女子熬的汤药,果然管用。
肠胃的抽痛感,逐渐平息。
狼毛褥子暖烘烘的兽类气味,和身边女子轻柔而规律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仿如最好的催眠剂。
德格类身体上别扭的僵硬,没有维持多久,排山倒海的睡意就汹涌而来,令他沉入酣眠。
梦境不停转换。
最初,自己还是个需要仰头去看成人们神色的小孩子,阿玛努尔哈赤,在给额娘戴首饰,哥哥莽古尔泰是英武少年的模样,兴致勃勃地说着开弓射箭之事。
后来,阿玛的身影就消失了。额娘在哭,被册封为大福晋的乌拉部女子阿巴亥,在笑,哥哥莽古尔泰,则不断地拉开建州女真最擅长的步弓。
终于,额娘富察氏的泪容,与阿巴亥大妃的笑脸重叠在了一起,莽古尔泰拉满的步弓上,一支重箭呼啸飞去,正中叠影人形的面庞。
德格类看到自己扑向哥哥,用语速极快、口吻极怒的建州话,与他争吵。
但很快,争吵里又夹杂了年轻女子的口音。
德格类在辨清她是谁的努力中,渐渐感到女声清晰起来。
不对,不是梦境,就是近在咫尺的交锋。
德格类醒了,猛然睁开双眼,看到几只火把次第亮起,映照着穆枣花已经站直了背影,以及她手里那把改短了的戚家刀。
几乎同时,熟悉的建州口音的女真话传进德格类的耳朵,令他一把掀开狼毛褥子,弹身而起。
两只火把迅速趋近。
“德格类主子,真的是你!”一人惊喜地唤了声。
“你是正蓝旗还是镶白旗的?”德格类问这个看不出旗籍的兵丁。
“回主子,奴才是正蓝旗,”旗丁指向林子外,“三贝勒带着奴才们还未到。奴才是哨骑,因见到南边过来有马蹄印的串子,怕有明军设伏,所以带人寻了过来。”
旗丁还没说完,穆枣花就扔了刀,几步跨过来,开始卷褥子。
似乎意识到周遭突然安静,女子才停了手,抬起头问德格类:“唔,我们,是现在就去三贝勒那里吧?”
嗓音中透出的探寻之意,甚至还镶上了几分迟疑与卑怯,与射杀旧主时狠戾地她,或者傍晚训斥德格类时强硬的她,判若两人。
德格类对女子的这种变化,并不奇怪。
要见到自己的心上人时,和面对仇人或看不上的人时,自然不一样。
他没有立刻回答穆枣花。
在重新与自己人接上头后,德格类脑子里的弦,又上足了。
“三贝勒和明国人动过手么?”德格类冷冷地问那个领头的旗丁。
做哨探的,自然心思细如绵针,平日里也善于搜集讯息。这旗丁早就听闻莽古尔泰与这弟弟似有不和,而德格类被明军灭了几个牛录的消息,昨日已传到了正蓝旗主力。
旗丁揣摩着德格类这个小主子的心思,很显然,倘使莽古尔泰也没抢到东西,并且还和明军干仗受了损失,德格类很怕自己此刻归队,正撞在哥哥的火头上。
旗丁于是躬身禀报道:“回主子,明国的宣大军驻守野狐岭一带,咱旗就没太往西,也没挨近张家口,扫了几个土默特的聚落,在宣镇东边也抢到了人、牲口和粮食,就回东边来了。”
德格类得到了让自己松一口气的答案,憋出假惺惺的喜色道:“三贝勒勇武又多谋。”
穆枣花却站起来,瞥一眼低头哈腰的旗丁后,拽拽德格类的袖子。
德格类随女子走出几步,听到女子柔声道:“你哥哥,脾气像爆竹,他可会,责罚你?你,要不要,让这几个人,先护送你到科尔沁?”
德格类心中一动。
明国女子居然还分出了几瓣心思,惦念着他的处境。
但“脾气像爆竹”那句,分明,又带着亲密的嗔意,就像妇人在说自家男人。
或许,终于能见到自己英雄般的心上人了,这女子满脑子都是欢喜,所以不吝啬对外人也体贴些。
德格类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也是正蓝旗的,见到自己的旗,还要躲开,我成什么了?你不是着急见三贝勒么?我现在就带你去。”
说完,他从雪地上捡起穆枣花的刀,插回刀鞘,挂在自己的鞓带上。
见穆枣花怔怔地盯着自己,德格类故意换成女真话道:“你献上的这把刀,我收了,回到赫图阿拉,我会好好地赏你,谢你救命之恩。”
穆枣花没再说话,蹲下去卷好铺盖扎紧,系到马背上。
女真哨探们取来皮囊,让二人都先喝几口酒暖暖身,然后打着火把,在前头引路,向山下行去。
据领头旗丁禀报,莽古尔泰所部的十个牛录,扎营在二十里地外。
就算不疾驰,黎明时分也肯定到了。
今夜倒是雪止风静、月朗星稀的好天气,但穆枣花明白,走过这几里虽然寒气沁人却月色清朗的夜路,她就会像郑夫人当年那样,一头扎进风暴或者恶浪的中心。
不,按照夫人托许三所传的话,会比上一回去赫图阿拉,艰险得多。
穆枣花盯着前头马背上德格类的身影。
十几个时辰下来,穆枣花满意地发现,自己在这个年轻的鞑子贝勒面前惺惺作态,竟然没空去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