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侍疾罢才自宫里出来,才不过几个时辰,接到旨意的誉王又快马加鞭进了宫。
至永安帝寝殿,恰逢几位太医自殿内出来,孟昭明孟太医头一眼瞧见誉王,便似无意般走近,躬身施了一礼。
“父皇如何了?”誉王问。
“殿下不必担忧,陛下方才服了药,已然好多了。”孟昭明深深看了誉王一眼,旋即压低声儿道,“依微臣看,应是没甚大事。”
誉王闻言垂了垂眼眸,便见殿门幽幽而开,永安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李意拿着拂尘毕恭毕敬至誉王跟前。
“誉王殿下,陛下召您进去呢。”
见誉王往四下扫了一眼,剑眉微蹙,李意登时会意道:“其他几位殿下还在赶来的路上,誉王殿下且先进去吧。”
听得此言,誉王微微颔首,提步入了殿内。
殿内灯光幽暗,只床榻边立着几盏小宫灯,昏黄的灯光透过轻薄的床幔照在榻上那个消瘦的身形上。只见永安帝面色苍白,双目微陷,略显干瘪的胸膛随着他缓慢的呼吸上下起伏着。
俨然一副病重之相。
誉王在离床榻几步外停了下来,恭敬地唤了声“父皇”。
“来了……”回答他的声儿略有些虚弱低哑,“坐到朕身侧来。”
誉王迟疑了一瞬,才听命上前,掀开床帐,在榻边坐下,“父皇感觉可还好?”
“好。”永安帝干咳了几声,唇间露出些许自嘲的笑,“至少还未死呢。”
“父皇不必忧心,您不过小病,想必很快便会痊愈。”
见誉王语气平缓地说着这番劝慰的话,永安帝又是扯唇一笑,只这笑略有些意味深长,他盯着帐顶看了许久,蓦然问道:“淑贵人的事,是你所为吧?”
誉王闻言眼皮微微一掀,丝毫没有慌乱,反镇定自若地承认道:“正是儿臣。”
见他这般淡然,永安帝似也不惊诧,“你是故意留下痕迹的。”
淑贵妃虽的确是从观星台坠落而亡,可她手腕上的勒伤,却不得不令人生疑她并非如传闻那般是跳台自尽的。然设计杀了她的人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些勒痕,除非是故意让人循此去查。
至于查什么,自然是沈贵人死亡的真相。
当年,淑贵妃害死沈贵人的事,永安帝确实不得知,他甚至未去求证,就同宫中众人一般,认为沈贵人就是因失宠发疯,才会崩溃跳下观星台。
可他似乎忘了,沈贵人根本不是顾念恩宠的女子,当年在江南遇到她时,他分明是用身份权势压迫,才逼得这个骨子里高傲的女子,不得不随他回了京城。
“朕确实对不住你母妃,她当年孕期被人下毒,乃至于生产后再不得跳舞,朕也未曾为她讨一个公道。”
永安帝眸中闪过一丝愧意,可何止是沈贵人,这满宫的嫔妃,他又有几个对得住的,就连如今的皇后,也不过是他为坐稳皇位而利用的工具罢了……
他的所有真心,早已随那个与他年少结发的女子葬在了冰冷的皇陵中。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趋之若鹜,却不明白为何坐在此位之人总戏称自己为孤家寡人。
因看似拥有了千里江山,受万民朝拜,实则戴着那顶沉重的冠冕,一路行来不过是孑然一身,脚下踩的是累累白骨,身后则空无一人。
永安帝长长叹了口气,若在感慨他登基二十几年的坎坷多舛,少顷,他低声道:“朕累了,想歇息歇息,你先下去吧。”
誉王起身,拱手施了一礼,“儿臣告退。”
他方才走了几步,便听永安帝的声儿再次响起,“老七的事,你以为朕真的一点也不知情吗?”
誉王步子微顿,身后一声掺杂着无奈的低叹在空旷的殿室内飘散。
“迟儿,相煎何太急……”
誉王站在原地,闻声却并未回头,只在心中反复回味着这话,许久,唇间露出些许嘲讽冰冷的笑。
那厢的床榻上,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永安帝亦是扯唇笑了笑,他当年如何坐上的这个位置,他最是清楚,如今又有何资格再去说教自己的孩子。
这孩子既想要这个位置,拿去便是,只日后坐在这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上,无论遇到什么,都需他自己一人承受。
不过看来,他定是会比他做地更好些。
而他,在这把冰冷的龙椅上坐了二十几年,早已累了,倦了,什么都不想再管了……
思至此,永安帝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一份千斤重担,他看向榻外,唤了一声,很快便见李意匆忙推门入内来,扶坐起挣扎着要起身的永安帝。
永安帝靠在引枕上,轻咳了几声:“李意,拟旨……”
不消半个时辰,天子身体有异一事很快传遍整个京城,几位王爷和皇子在誉王之后相继收到消息进宫,但连永安帝的面都未见到,便被以莫扰陛下安歇为由统统赶了回去。
就在群臣以为永安帝无恙,立嫡继位一事为时尚早时,翌日一道圣旨却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李意在早朝之上宣读旨意,传永安帝言,道近年来龙体欠佳,恐难再持国之重事,今誉王皇六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既朕登基,即皇帝位。
而永安帝则退居太上皇,搬至京郊行宫休养生息,颐养天年。
事出突然,圣旨一下,举国哗然,毕竟大昭建国六七十载,未有皇帝退位太上皇一举,然念及誉王近年功绩,平灾乱,查两案,定民冤,确为登基的不二人选。
虽朝中亦有微词,但很快也在誉王正式接手朝政后渐渐平息。
登基大典定在半月之后,誉王这段日子也一直住在宫中,代替永安帝处理各种政事。
自圣旨下来那日起,碧芜便再未见过誉王,不过,她亦有头疼之事,这段日子,攀附拜访之人络绎不绝,若不是让小厮仆役拦着,誉王府的门槛几乎快被踏破。
碧芜不堪其扰,便在钱嬷嬷的建议下,与旭儿偷偷回了安国公府。
虽安国公府那厢也好不到哪儿去,毕竟誉王登基,萧鸿泽往后便是国舅,自也有不少人想趁早与安国公府交好,以便将来谋利。
纵然觉得烦,可府上有萧老夫人在,同祖母待在一块儿,碧芜到底觉得自在热闹许多。
再加上那位李秋澜李姑娘每日变着花样地端上新鲜菜色,碧芜和旭儿在安国公府待着倒也舒服地紧。
如此过了两三日,京城下了一场大雪,堵路难行,府门口终是清净下来。反是尚衣局来了人,为她量体裁衣,说是奉誉王的意思,来为她做封后大典的礼服。
萧毓盈刚巧也在府上,见此一幕,还调侃碧芜,说要当皇后了,问她高不高兴。
碧芜敷衍地笑了笑,没答话。
她也说不出高不高兴,只觉恍恍惚惚似有些不真实。分明前世她只是个卑微的小奴婢,如今摇身一变,竟快要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就如做了一场梦一般。
相对于高兴,她更是有些心神不宁,一股子不知源自于何处的不安,在胸口窜动,一度闷得她难以喘息。
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这感觉也全非空穴来风,萧鸿泽作为武将,近日却是常进出于皇宫,每日回来,面色凝重,略显忧心忡忡。
碧芜虽心有疑惑,但到底不好问,只看得出来,萧鸿泽似乎也同她一样不安。
她这感觉倒是没有错。
离登基大典还有不足三日,这日,萧鸿泽与誉王商议罢,自宫中回来,已过了午时。
穿过安国公府花园时,恰好看见李秋澜牵着旭儿行来,旭儿看到他,提声唤了句舅舅,李秋澜止了步子,恭敬地同他施了个礼。
“李姑娘这是要带旭儿上哪儿去?”萧鸿泽问。
还不待李秋阑开口,旭儿已是激动道:“母妃在曾外祖母那儿坐着呢,旭儿饿了,李姨姨便说要带我去吃好吃的。”
“哦?”萧鸿泽轻笑了一下,看向李秋阑,“这是要去吃什么?”
李秋阑朱唇微启,正欲回答,又是教旭儿快了一步,他攥住萧鸿泽的衣角,昂着脑袋问:“我们要去吃汤肉丸子,舅舅也要一起去吗?”
他话音方落,李秋阑忙阻,“小公子,国公爷公事繁忙,想是”
“好啊。”萧鸿泽却是爽快地应下,“我那院子离这里近,不若去我那儿吃吧,刚巧我也未用午膳。”
李秋阑绞了绞手上的丝帕,显得有些无措,但还是微微颔首应下了。
她将旭儿交给萧鸿泽,自己亲自去了灶房,做了几碗汤肉丸子,三碗端去萧鸿泽的院子,另几碗让人送去了萧老夫人那厢。
汤肉丸子萧鸿泽倒也不是没吃过,可或是没用午膳,看着这碗漂着葱花的汤肉丸子,着实感受到了腹中饥饿。
旭儿已是迫不及待用汤勺舀起,吹凉一些,便往嘴里送,鲜美的滋味在口中蔓开,他不吝夸奖,看着李秋阑道:“李姨姨做的肉丸子真好吃。”
“小公子喜欢便好。”李秋阑替旭儿擦了唇间沾染的汤汁,转而便听旭儿问,“舅舅觉得好吃吗?”
听得此言,李秋阑朝萧鸿泽看去,见他蹙眉细细咀嚼着,不由得心一提,“可是不合国公爷的胃口?”
萧鸿泽抬眸,眉目舒展了些,只浅淡一笑,“很是美味,只这味道有些熟悉,一时竟令我想起母亲了。不瞒李姑娘,我母亲从前最是爱做这道汤肉丸子。”
与其说是最爱,不若说是只会这一道。
清平郡主自小在宫中长大,不曾沾染过厨房荤腥,后来嫁入安国公府,才开始学习厨艺,不过她在这方面似乎真的没甚天赋,学来学去,最后学会的也唯有这道汤肉丸子。
这肉丸与他先前吃过肉丸的不同,在于和馅时加了香蕈碎,在鸡汤中炖煮后,吃起来更为鲜香美味,萧鸿泽又尝了一个,蓦然想起来,“我记得,当初教母亲做这道汤肉丸子的,似乎正是李夫人。”
李秋阑闻言有些惊诧,旋即垂眸面露感慨,“我母亲同我一样,也爱下厨,这道菜便是她从一个伺候多年的老嬷嬷那儿学来的。后来,我长大了,又从嬷嬷那儿学做了这道汤肉丸子。”
说罢,她看向萧鸿泽,忍不住笑起来,“倒真是巧了。”
看她这般坦坦荡荡地冲他笑,萧鸿泽不禁微愣了一瞬。
打这位李姑娘入府,萧鸿泽便一直觉得她在刻意避着自己,虽说也可能是未嫁的姑娘家避嫌。
可她和李老夫人到底是客,时日一久,总让萧鸿泽觉得或是他这主家有哪里做得不好了。
他想了想,问道:“李姑娘和李老夫人在府上住了这么久,我也不曾关切过,不知底下人伺候地可还尽心,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们尽管说便是,不必太过拘着。”
李秋澜忙道:“国公爷客气了。国公爷和老夫人事无巨细,皆安排地面面俱到,哪还有什么不周到之处。只是在府上叨扰了那么久,着实是麻烦国公爷和老夫人了。”
“哪有什么麻不麻烦,李姑娘和李老夫人在,祖母倒是更热闹些,只消你们不嫌弃,安心住着便是。”
萧鸿泽说的确实是心里话,他两个妹妹接连出嫁,笙儿又忙于学业没时间陪伴祖母,萧老夫人虽说还有周氏陪着,可说不上什么话,到底还是寂寞了些。
李秋澜抿了抿唇,轻轻一点头,道了声“谢”。
外头天寒地冻,屋内的暖炉里燃着金丝炭,将一室暖意都融在里头。三人安安静静地吃着,一时唯有汤匙碰着碗壁的叮当声响,好一会儿,李秋阑才听萧鸿泽开口。
“听祖母说,李姑娘还在庆德开过一家小酒楼,依李姑娘这般手艺,生意应当不错吧。说来,我还曾带领军队经过一次庆德,若是那时便认识李姑娘,定然会前去光顾你的酒楼。”
李秋澜闻言,拿着汤匙的手微微一滞,旋即深深看了一眼萧鸿泽,不知想起什么,朱唇抿起。
他自是不知道,她曾是见过他的。
庆德位置独特,处于南北之间,有不少南来北往的旅人商客途径于此,也会在她的五味馆小坐吃饭。
正是从他们口中,她第一次听说了眼前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