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则十三年,八月初五,东宫。
喻淮旭本欲去向母后请安,不料到了裕宁宫,却是扑了个空,他竟是给忘了,他母后一早便出宫去了安国公府,因着今日是他曾外祖母的祭日。
老太太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一生坎坷多舛,但临了还算圆满,病痛并未折磨她太久,只两个月,萧老夫人便驾鹤西去,临走前,孙辈,曾孙辈,十几人围在她床榻前唤着她,守着她。
萧老夫人这辈子也算没了遗憾,连先头最担忧的萧鸿泽,也同李秋澜有了两儿一女,而萧鸿笙也得了特许从边塞赶了回来,见了祖母最后一面,他正如前世那般,圆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心愿,立下了赫赫战功,在及冠之年被成则帝破例封了侯。
儿孙满堂,承欢膝下,最后的十年间她已是享尽了天伦之乐,也能阖上眼睛,去另一边与她的夫君,儿子儿媳团聚了。
虽萧老夫人远比前世长寿,但她走了这两年,他母后仍是十分伤心,甚至偶尔提起曾外祖母时还会忍不住垂泪。
喻淮旭晓得,他母后没有两日当不会从安国公府回来,便转而向贴身太监孟九问道:“这两日怎的没看见舒儿?”
孟九支支吾吾,好半天才答:“公主殿下这两日……这两日都在皇宫东南面的演武场呢……”
喻淮旭略一蹙眉,“她去哪儿做什么?”
孟九道:“也不知是谁在公主殿下面前提了一嘴,说演武场热闹,不少世家公子都在那里训练,公主殿下生了兴趣,已连着两日拉着裴姑娘一道儿去演武场参观。”
成则帝登基后不久,为了整治京城那些好吃懒做,不思进取,且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们,特意颁下一道圣旨,言京城所有官员之子,不论嫡庶,年满十三后,都需在皇宫演武场训练两年方可参与科举。
这道圣旨不仅让那种奢靡沉醉的世家公子叫苦不迭,也变相给了那些被打压的庶子展露头角的机会。
成则帝慧眼识珠,偶然会前往演武场观摩,一旦发现可雕琢的璞玉,便会在仔细考量品性才能后予以任用。有了这些勤政为民的好官,旨意施行的十几年间,大昭一片河清海晏,欣欣向荣,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昌盛繁荣为大昭建国百年之最。
喻淮旭在听到喻容舒去了演武场时,神色就已生变,又听说她带了裴觅清一块儿去,一张脸霎时便沉了下来。
他不置一言,骤然转了步子,往东南向而去。
演武场此时正热闹非凡,因着喻容舒的到来,底下一众世家子弟连训练都比平素卖力许多。
这位公主殿下可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唯一的掌珠,大昭独一无二的公主,自小受尽荣宠,若教她瞧上眼,届时往陛下或娘娘那厢一说,或也有了出头的机会。
喻淮旭来时,恰好瞧见喻容舒拉着裴觅清站在看台上,激动地指着场上一人射出的箭,赞叹不绝。
他负手上前,或是太过认真,两个小姑娘竟是未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他掩唇低咳一声,喻容舒才转头看过来,喜道:“皇兄,你怎么来了!”
这声“皇兄”不禁让场上众人纷纷抬首眺望而来,定睛一看,便见公主殿下身侧多了一个俊美无俦,气度高华的少年。
当今太子殿下何人不晓,何人不识,幼年便聪敏过人,深受先帝疼爱,三岁立太子,年仅十二岁便领旨入御书房协助理政,他心存百姓,施惠于民,如今的不少利民之策均由太子提出,年方十六,便已深受百姓爱戴。
陛下登基后坚持一夫一妻,后宫仅皇后一人,膝下也唯有太子和公主两个孩子。不出意外,这位太子殿下必定是下一任天子。
太子向来勤政,夙兴夜寐,今日居然会来演武场,着实令人意外。众人只往看台望了一眼,便赶紧埋首挥舞棍棒,拉起箭弓。
如果说喻容舒的到来让他们愈发卖力,那喻淮旭的出现则让他们拼了命地表现。
看着演武场上那些世家子弟骤然高昂的气势,喻淮旭却是剑眉微蹙,尤其是瞧见喻容舒和裴觅清的视线又被那厢吸引去时,面色登时黑沉了几分。
他可没教他们表现得这么好!
他想说些什么,吸引二人的注意,却发现裴觅清的眼睛死死定在了一处,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得怔忪了片刻。
演武场中央,有一十五六岁的少年格外耀眼,面容俊俏,身姿挺拔如松,长剑在他手中肆意挥舞,行云流水。
这人,喻淮旭识得,因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刑部侍郎家的嫡长子岳峯,也是前世他亲手为裴觅清挑选的夫婿。
这两人上辈子过得也算相敬如宾,如今瞧见裴觅清看向那人,喻淮旭便觉心口若扎了一根刺般难受,好似他横刀夺爱了。
他思忖片刻,蓦然道:“看他们训练地热火朝天,孤竟也觉得有些心痒。”
喻容舒闻言诧异地看过来,“怎的,皇兄也想去比试比试?”
喻淮旭见裴觅清亦看过来,抿唇一笑,吩咐身侧的侍卫寻来弓箭,阔步入了演武场。
那些世家子弟见喻淮旭行来,忙放下手中武器,躬身见礼。
喻淮旭抬了抬手,“孤近日忙于政务,疏于练武,也不知这功夫退步了没,今日来演武场,正好与众位切磋一番。”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不敢言语,眼前的可是大昭的储君,金尊玉贵,刀剑无眼,哪里有人敢同太子殿下“切磋”,若伤着太子殿下的贵体,可是要杀头的。
喻淮旭看出他们的心思,在人群中睃视了一圈,旋即接过侍卫递来的长弓,高举示意道:“并非比刀剑,不过是比箭术高低,十支羽箭,看谁能射得更准些。”
他随手点了几人,那几人中自然是有岳峯的,被点的旁的四人,皆是一脸苦涩,虽说是切磋,但谁敢真赢了太子殿下。
靶子很快立了起来,五人加上喻淮旭一道比试,喻淮旭故意将自己排在了最后。果见最前头几位世家子弟,不是放弦时刻意松了劲,便是偏了准头。
这几个人他并非随意指的,而是方才在看台上观摩了半晌,瞧出这几人还算有些真本事,才选了他们,而此番试探下来,却是有些失望。
喻淮旭在心下暗暗摇头之际,一支羽箭刷地从眼前飞过,正中靶心。
射出这支箭的正是岳峯。
只见他脊背直挺,神色坚定,没有丝毫动摇。喻淮旭不由得淡淡一笑,不愧是当初他亲手给他的清儿选的人,不阿谀奉承,颇有几分骨气。
不同于喻淮旭的欣赏,其余人却是神色各异,有担忧,有嘲讽,有幸灾乐祸。
大部分人都觉得这岳峯不懂看眼色,真是个蠢的,若太子此番输了,下不来台,岂非开罪了这位太子爷。
正当他们在心下骂岳峯不开窍时,又一支羽箭刷地飞过去,亦是一箭正中靶心。
众人不禁愕然,剩余的几箭,基本就成了喻淮旭与岳峯之间的较量,两人都几乎箭箭中靶,箭术不相上下。
直到最后一箭,岳峯又是一箭中了靶心,身侧有世家公子为恐喻淮旭一会儿败下阵来,失了颜面,忙讨好地笑道:“太子殿下箭术着实精湛,只您整日忙于政务,想来今日突然比试有些手生,若好生练过一番后再来,定然更为出彩。”
众人忙跟着一道附和。
喻淮旭没理会他,只折身往看台处望了一眼,见裴觅清正攥着帕子盯着自己瞧,不由得勾唇淡淡一笑,再望向远处的箭靶时,笑意微敛,眸色霎时锐利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