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门主!唐玖……唐玖他没死!小公子出事了!”一名身着唐门执事服饰的弟子满脸惊恐,跌跌撞撞的闯进唐亚的书房。
唐亚眉头倒竖,目光阴郁,厉声喝道:“鬼叫什么!阿宫怎么了!”
执事弟子慌慌张张扑通跪倒,不敢直视唐亚的脸色,颤声道:“小公子他……他……他被唐玖……”
唐亚心里揪紧,不详的预感笼罩心头,声音也忍不住有些发颤了:“唐玖不是被打死了吗?尸体不是扔后山了吗?他做了什么?他把阿宫怎么了!”唐亚盯着半天说不出话的执事弟子,蓦然大怒,猛然拍桌而起,几乎咆哮出声的骂道:“到底怎么了!快说!吞吞吐吐的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执事弟子连惊带吓,几乎都快哭出来了,断断续续道:“门主恕罪,唐玖他没死,他活了!他……他把小公子给杀了!他疯了……他疯了,杀了好些人……”
“他杀了小公子,还……还杀了唐恒掌事……还有蒋夫人……王管事……刘夫人……好多人,唐玖他疯了……他还烧了后山的禁书阁,还在禁地放火!现在门中长老都忙着组织人手灭火!”
“什么!?”唐亚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脚下一软,跌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上,失神半晌,复又目眦欲裂的大吼:“怎么可能!唐玖他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来禀报!”
执事弟子紧张的咽了咽唾液,艰难道:“唐玖他……就是活了,门中现在传言……说……说……”
“说什么!”唐亚不自觉的扣紧了桌角。
“说……唐玖被……被门主你……”执事弟子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小心道:“……被门主你害死,所以怨念不散,这才……诈……诈尸报仇来了。”
“放肆!荒谬!是哪些不要命的乱嚼舌根!”唐亚哑声怒道:“他唐玖办事不利,屡犯门规,我不过按规矩处置,那点冤枉他了?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但凡年成久些的门派,都少不得藏些秘密,设置个什么藏宝室或者禁地什么的。唐门作为江湖门派中的翘楚,自然也不例外。
说起唐门的禁地,唐玖是觉得古怪的。别人家的禁地,有可能是门派中退隐长老的隐居地,也可能是藏着秘籍灵药的小金库,再或者关押着什么人,把牢房称之为禁地的也不是没听说过。
可唐玖自小在唐门长大,虽说不完全了解唐门里大大小小的秘辛,但毕竟是门中费心教养出来的弟子,再加上他的作用就是处理门中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所以,他对唐门里的这些个机密,可能比门中的一些长老还了解得多。
唯独唐门这个禁地……
唐玖满身血迹,双手提着的两把纤细滴血的长匕,站在亡荡山峰顶,身后是被他攻破后放火的密林,火舌漫过密林根部,愈燃愈烈,大有冲天而起不可收拾的势态,阻断了身后门中弟子的追杀。
而眼前不远处,则是唐门的祖坟之地,一座座坟冢整齐的逐级林立,墓碑打造得精致又恢弘,远远看去,庄重肃穆,而此刻在火光的映照下,却又透出几分幽森。
唐玖微微回头,透过火光,看见无数或愤怒或惊恐的脸庞,都显得模糊不清,格外扭曲。他微笑着,对身后的喝骂威胁充耳不闻,伸出一截鲜红的舌尖,将手中长匕尖端的一滴血迹舔舐掉,任由浓烈的血腥气息充斥口腔。
唐棠立在坟冢间的台阶之上,默默望着唐玖此刻染血的脸庞,看着他含笑舔吮刀尖血时,宛如恶鬼般邪肆,却又如妖魔般妖冶。
他便知道,今时今日的唐玖,再也回不了头了。
唐玖沿着两旁的坟冢,顺着中间窄小的石板台阶拾阶而上,继续攀上亡荡山的最顶尖之处,那里,是唐门的命脉,历代门主的命根子,唐门最最讳莫如深,严防死守的禁地!
他到要看看,唐门死守的秘密是什么,越是禁地,越是被唐门重视的东西,他都要一一毁掉……
上了几步石阶,唐玖终于抬起眼皮,正视杵在面前挡了路的唐棠,仿佛直到此刻才看见他一般,浅浅微笑,如同老友见面,语气堪称温柔的笑问:“啊,你怎么回来了?还混进了这里?在等我么?”
“阿玖……”唐棠喉咙发紧,眼睛发涩,酝酿半晌,方才嘶哑出声,可除了唤他一声阿玖,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如今这地步,说什么都是徒劳。
唐玖面色不变,耐心等了他片刻,见他确实没了下文,才淡淡笑道:“既然选择了离开,就不该再回来。”
唐棠终是忍不住眼眶发红,眼中水汽弥漫,有些语无伦次的更咽道:“阿玖……不是的……别这样,你这样我看着……害怕……”
唐玖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以至于他轻笑出声:“怕什么?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如若害怕……”唐玖走近一步,贴近唐棠,嘴唇凑近对方的耳廓,以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喃喃轻语,嗓音低沉,仿若情人间的撩拨,扣人心弦:“……离我那么近做什么……”
唐棠怔愣半晌,不知为何一声苦笑,垂下眼眸,敛去了眼中莫名的颜色。
唐玖仿佛有所察觉,脸上的笑容更深,眼中却阴寒刺骨,仿佛一场风暴正在缓慢酝酿,他微微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一点距离,沉沉笑道:“唐棠,你是想和我一起上去呢,还是在这里等我?”
唐棠闭了闭眼,有一滴泪落下来,半晌,他微微挪动脚步,让出了脚下狭窄的台阶路。
唐玖显然有点意外,随即笑了笑,眼中的寒意微微退去,仿佛对唐棠此举颇为满意。他望了望前方绵延弯曲的山道通往的方向,然后微微侧目问道:“你知道,唐门禁地是什么?”
唐棠沉默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吐出一口气,唇边挂了一丝悲切又讽刺的弧度,叹道:“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我为之不屑,从不予理会的传说。”
唐玖皱了皱眉,冷冷道:“会说人话么?”
唐棠又沉默了一会,颓然道:“你有兴趣,想看便去看吧。若是想毁了解恨……”
“哦?若想毁了解恨,你欲如何?”
“……我拦不住你,阿玖。”
唐玖颇为愉悦的笑了:“说的也是。”说罢,不再看唐棠,抬脚踏上了更高的台阶……
“站住!唐门禁地,是你能随便闯的吗!孽障!”
唐玖顿住脚步,唐棠蓦然转身。
以唐亚为首,领着唐门剩余十一名长老,以及唐亚的八名贴身死士,凭借一身绝顶轻功,越过重重火焰而来。
唐棠的心有些揪紧,有些结局仿佛已经预料,可越接近这个局面,心里便愈加悲怆而不能接受,最可悲的是,他无力改变,无法挽回。
唐玖慢慢回头转身,将粘附在峰顶顶尖禁地处的目光收回来,落在石阶下呈半包围状的二十个人身上,目光似轻蔑似嘲讽,夹杂着阴幽森冷的恨意,唇边却似乎又有些兴奋般的缓缓勾起一抹笑意,含着隐隐的病态般的疯狂。
“唐门的顶梁,都在这里了吧。”唐玖喃喃轻语,语气颇为温和,对现在的局面非但没有紧张的意思,反而倒似颇为满意。
唐亚也在歇斯底里的发狂:“畜生畜生!你把我的阿宫怎么了!他是你子侄!”
“子侄?这可实不敢当啊。” 唐玖微微偏头,幽幽一笑,轻叹道:“他是主,我是奴,何以能攀亲呢?”
一名长须长老痛心疾首:“唐玖啊唐玖!你便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么!真是枉费了唐老门主对你的一番苦心!”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其他长老的附和:“唐门立派至今,只怕还从未出过这般忤逆不孝的狂徒!真真是养了个白眼狼,枉费我等呕心沥血的栽培!”
“唐玖你到底要做什么!唐门哪里对不住你,让你这等丧心病狂!弑父弑母,杀兄杀嫂,连自己的后辈子侄也不放过!还放火烧山,将唐门百年藏经毁于一旦!你这是疯了么!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什么死不足惜!抽筋扒皮也不为过了!”
“当初唐老门主就不喜那个赖上唐家的疯婆娘,一念之仁啊,怎么就让那个千人枕的娼妓进了唐家的大门!果然也生出个猪狗不如的孽子,看看!如今给唐门带来了什么样的灾祸!”
“费什么话!这等孽畜,听得懂人话吗?速速将他拿下,万不可让他再闯禁地,扰了我唐门先烈的清净,污了他们的眼!”
“……”
唐玖静静的听着这帮长老破口痛骂,他们恨不得将此生所知的恶毒词汇统统倾泻在他身上,一个个面红耳赤,形容狰狞。听着听着,便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笑容逐渐扩大,笑声愈发响亮,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唐棠悲哀凝视着眼前笑得快喘不过气来的人,也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这偌大一个门派,屹立至今,总有它残酷阴暗的一面。天下之大,上至天子庙堂,下至世家贵族,再到江湖门派林立,莫不如是。
幸运的,站在阳光明媚的一面,例如他唐棠。
不幸的,则站在阴幽黑暗的一面,例如眼前状若疯魔的唐玖。
世人眼中的唐门,是江湖霸主,光明璀璨,又哪里看得到背面托起这份光明的人深陷怎样的泥沼。
这本是世间约定成俗的规则,一座受世人顶礼膜拜的佛像下总要有一方托台,或许这方托台和这尊佛像出处相同,质地相同,被同一个人打磨,甚至会被一起放在同一个地方,但却偏偏就有截然不同的遭遇和结果。
可能这个比喻或许都还不够恰当。
唐棠想着,毕竟托台不会遭遇如佛像那般被千凿万刻的磨难和苦楚,这样想的话,做个托台倒也并非不能想通。可若是把位置颠倒一下呢?把这个受尽打磨的佛像埋在地里,露出个满是疙瘩的脑袋,让它做个托台,托着一方比之本身差之甚远的石块,永不得解脱,然后还让它看着自己托着的这块石头被人赋予神意,受人祭拜,享受香火。
如此,这尊不见天日的佛像,会不会一念成魔?
而此时,这个一念成魔的佛像有朝一日破土而出,满身污垢,腐朽得面目模糊,没人会认得它本是一尊佛像,只会将他当做妖魔鬼怪,除之而后快,而打磨它又将它置于此地的人,则又感慨一声枉费自己费心打磨,一番苦心。
而这尊佛像,便理所当然的辜负了世人。
唐棠捂住自己的脸,心中自嘲,唐玖就是这尊一念成魔的佛像,而自己,就是那块儿摆错了位置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