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竹悠悠含笑道:“你若觉得摆放位置上下之别就算分了高下,那先生今日甘心退让,换你高高在上一回试试。”
洛九江挣扎两下,身周空气却粘稠厚重如胶水一般,把他裹得像个蚕蛹般动弹不得,只能随着公仪先生指下音乐浮浮沉沉,他不由苦笑连连:“我方才全是说着玩的,实在不该跟先生抬杠,还请先生放我下来吧。”
公仪竹弯起两只笑眼,声音轻快道:“此前抬不抬在你,可现在放不放却在我了。”
说到这里,公仪竹顿了一顿,又忍不住笑他:“你这孩子服软倒快。”
“生存智慧嘛,及时止损,见好就收。”洛九江嘿嘿一笑:“何况先生是我长辈,又一心为我好,与您服软也不丢人啊——也只有先生亲切,才容我与您谑闹,换了旁人哪有这个余地!”
公仪竹哑然失笑,心知洛九江看出来了。
他本来是担心洛九江机灵太过,仗着自己天赋过人,脑子又好,有时会失了轻重,因为言语惹上他不该担的麻烦,这才借这小小一场打趣风波,给他一个嬉笑中的教训。
哪知道洛九江这样警醒,自己刚一指头把他吊上空中,他已经从头到尾明了了自己意思,不但立刻撒娇道歉,还不忘记顺便讨好卖乖。这反应速度太快,也不知省了公仪竹多少预计中的口沫。
公仪竹当下就想放他下来,思考一下还是绷住了:“本想让你颠一个时辰,但你这样机灵也就算了。你听我弹一首曲子,若能说两句有用的话,便不必呆上那么久。”
以洛九江的天赋而言,这番举动与轻轻放过也几乎没什么两样了。
洛九江双眼一亮,连连点头。
当那首乐曲自公仪竹指下倾泻而出之时,窗外的风吹竹林声、莺啼鸟鸣声、草木摇曳声……所有外界的喧哗仿佛都不存在了。
如果说乐庐初约之时,公仪竹一支迎客调弹尽了四季风光,那眼下这一曲箜篌,就道尽了天地浩大。
洛九江此时简直要称赞公仪先生拿音节把他顶到半空上的做法又好又妙,随着乐曲的跌宕起伏,洛九江整个人也在空中上下摆动,而他的魂灵仿佛早脱出这具躯壳,伴随着曲中意境直抵一处处险峭高峰,旷然原野,极地冰川……
公仪先生最初的起调极低,低到洛九江双脚几乎能够挨地,琴弦方一沾手,雄浑之势便节节拔高,如人站在泰山脚下,仰面向上,只觉其如擎天之柱,触之即能撼天动地矣。
随着曲调昂扬而起,旋律的激烈之处也渐渐升高,洛九江被那调子托着向上,胸口也如亲自攀爬耗力一般,起伏比之最初剧烈许多,巍峨山尖尚离着老远,却已恍然在他眼前现了影子,几乎引他不自禁地伸手虚虚描画。
音调一折折升高,洛九江身体一段段向上,他在魂灵里也翻过一处处险奇的巨石,随着亢丽一声咚然落定,他人至绝顶,自身便成了那孤独又屹立不倒的山峰顶尖。随即乐曲神.韵引着他向上抬头,只见云气渺缈,无尽苍天。
——天与他相距弹指,他与天相隔万尺。
洛九江伸出手来,恍惚中只碰到被腻子抹得雪白的天花板。
此时此刻他的身体和魂魄如此一致,完全为乐曲中描画出的世界而倾倒。
……
一曲奏毕,公仪先生贴心地给了洛九江好一会儿时间缓和。
“有什么想说的?”他有点期待地看着洛九江,“随便讲讲,什么都行。”
洛九江仍然半上不下地吊在空中,但他此时完全没有了最开始的那种嬉笑神气,连每根头发丝都是肃穆的。
他竖起一指向上,郑重道:“青天。”又翻腕笔直地对准下方,“厚土。”
接着,他调转手肘,将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心房:“第一流。”
纵三千世界的万物神秀,最终可说的也只有巍巍苍天,敦敦厚土,和天地之间的人类自己。
天是青天,地是厚土,他是人间第一流。
公仪竹闻言微怔,压着弦的手指不由一松,那托举着洛九江的气流猛然消失,他身上一重,不慌不忙地翻身落到地上,稳稳站定。
“……”公仪竹欲言又止,再三张口后唯有一声惋惜长叹:“若你师父不是我过命的好友,我便真要和他抢徒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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