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半死把比斗地点定在了崔嵬峰,想着这一场打过之后可以拉洛九江下去借机聊聊。他本没想以此胁迫洛九江,只打算让比斗结果平局了事,然而从他一套针法下去,逼得洛九江把丹田里蜃珠吐下崔嵬时,阴半死心里恍然荡过一句不妙。
此后的事态果然急转直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蜃珠遗失倒不打紧,他虽然自谦蜃珠够买一千个他,但实际上若真把他割肉熬油剔骨头,攒个百十来斤总能赔得起。然而那蜃珠竟然落到一个完全无辜的凡人女孩身体里,有某一刻,阴半死看着那个凡人女孩,就像是看到了幼年时期的自己。
……这一条命,他是赔不起了。
是他枉尽心机,是他咎由自取,他本该明白,从他被掳入麻衣教的那一刻起,就昭示着他将永远最钉在最孤独的高台之上,脚下铺满自己的森白骨骸和鲜红血肉,心里亦翻涌着随时随刻预备择人而噬的乌黑和恶臭。
洛九江的怒气宛如雷霆,炽热的言语又像火焰。然而他内心早已冰封千里,雷霆劈开了雪壳,火焰又融化了浮冰,只有海面下更为巨大的冰山亘古不化,甚至还随着这一场自作自受的戏码变得更为坚实。
当洛九江把那个可以避免他早年厄运的小女孩抱到他面前时,阴半死确实听到了自己心底传来的破冰声音。然而糟糕的是,虽然他心中的某一部分确实如他预料那般缓缓复苏过来,但也好像有另一部分永远的死去了。
他感到释然,相信自己如果遇到的人是洛九江,那过往的一切都会改写;他也同时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枯干,因为他心知肚明,无论是洛九江诚挚的许诺和友谊,还是这个将被他带上药峰的孩子,都将是重新加在他心魔之上的枷锁,无时无刻不提醒他逞着一己之私意味着什么。
真正的书院学子是不会像他一样,意图破个心魔都难以启齿,背后弄些算计反倒蠢至作茧自缚的。事情没有变得最糟糕是因为洛九江,而情况变坏则全是因为他阴半死。
有时阴半死审视自己,真是觉得自己不上不下地尴尬。要他因为内心的冷淡防备和恶意念头就一头扎进魔道那边,他觉得不屑;而若让他在书院里做个众望所归的药峰峰主,他又觉得无所适从。每每揽镜自照,他都得承认一遍自己毫无长处,唯有一点自知之明可以聊以慰藉。
他是一个自惭形秽的四不像。
雷声隆隆在他周身作响,脚下的教徒们还在虔诚地吞吃他的血肉,阴半死闭上眼睛,没注意到这些“教徒”膝下也泛起了金雷颜色。他几乎是完全地沉浸入某种空灵而玄妙的境界之中,仿佛有个阴冷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悄悄地问:“共死可乎?”
一起死吗?阴半死扯了扯唇角,他听出了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也许他早就该下这样的决心,只是可惜当初麻衣教里没能给他这样的条件。纵三千界之大,其实也不过能分成三种地点。魔教让他一想就感觉作呕,正道倒不令人恶心,只是让他时常觉得无地自容;至于人间,只是个他一厢情愿的寄托,心里很清楚再回不去了。
然而死亡却那样合适,不会让他感觉到自己格格不入,也再不用令阴半死不知所措,这是个永久的归宿,对阴半死来说再适宜不过。
“可。”阴半死在心中想道:一起下地狱吧。
他隐约明白自己眼前所见所感不过是幻觉幻影,但这些丑恶的记忆和满腔防备又不堪的念头,也值得拿一个阴半死陪葬。
雷光大作,将阴半死和这庞大的记忆幻象一起淹没在里头。从最纯正的金色之中,洛九江竟然能看到氤氲潜伏的灰暗死气,他有一种敏锐的预感,若是让阴半死整个人都被那死气包裹,只怕他就再不会出来了。
此时此地,洛九江距阴半死还有十丈之遥。
然而区区十丈之遥,此刻却仿佛有天堑之距。
“——阴兄接着!”洛九江突然电闪般甩手出去,冲阴半死抛去了一个什么东西。
阴半死正处在从未有过的满足之中,双眼正待完全闭上,怀里就先一沉。他把已然半闭的眼睛睁开,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打断了他从容赴死,一看之下却是乍惊乍怒,只差没有一魂出窍二魂升天。
——洛九江扔给他了一个孩子。
——热乎的,黑瘦巴巴的,一看见他的脸就被吓哭的,他们一起在人间捡到的那个小女孩。
此刻阴半死身下是雷霆,是烈火,是蒸腾而上的死气,是十八地狱的前身。记忆幻影中的每个教众一落进去就被剥离了一身的皮肉,而阴半死的后背也已经碰触到了那如烧灼一般的冰火交替。
“开什么玩笑!”阴半死向来哑声低语,阴气森森,如今这副近乎破口大骂的模样几乎可称百年难见。他下意识地高举双臂把那个凡人女孩高高举起,试图把她托出这片充斥着危险和死亡的金色雷霆。
在他挣扎的瞬间,身下侵袭高涨的死气肉眼可见的变慢了。
阴半死全心抗拒,于是心魔金雷也就步步后退,那雷光终于削弱到一定地步,让这凡人女孩得以从中分离。然后几乎是同一时刻,一只手自上而下出现,穿过雷光,也穿过那女孩,径直又毫不迟疑地,握住了阴半死尚有一半指节浸没在金雷里的手。
那只手在碰到阴半死皮肤开始,就一刻不停地用力,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直到将阴半死从那片死气中拔离。
阴半死的眼神从纯粹担忧女孩的惶急,到如梦初醒般的讶然,最后居然还带上了一点命中如此的笑意。握着他的那只手的主人面容很是熟悉,一张还带着少年气的脸,俊朗的面容上倒映着金色的雷光,论起耀眼程度来,竟还胜过他初见公仪先生时。
心魔劫散,天空的雷云缓缓地消褪了。
洛九江和阴半死从空中跌在地上,洛九江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用一种又无奈又充满小心的声音感叹道:“老阴啊……”
阴半死只是笑,不说话。
他笑起来时实在比不笑恐怖太多,那女孩眼泪才刚停一停,一看他这个笑容,就又开始嚎啕起来。
阴半死:“……”
“我变的,我变的。”洛九江赶紧第一时间承认,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响指把阴半死抱着的小女孩变回了自己的澄雪刀。心魔劫里干什么事都比梦境里费劲,他当时急得汗都下来,也没能空手变出什么东西,还是以实物为基底才做出了变化。
阴半死若有所思地持着澄雪,也不着急还给洛九江,他看了看刀,又看了看洛九江,好半天才吐出一口长气。那口气格外悠长,好像不止吐空了肺腑,也吐空了经年累月的旧忆和自我怀疑,剩下一个空皮囊,正好能装些别的东西。
他轻柔地拍了拍银沙刀鞘,就好像那刀还是个黑瘦爱哭的小姑娘:“我是书院弟子。”他喃喃自语道。
一个都已经安然赴死,看到无辜女孩时却还下意识高高托举的书院弟子。
他骨相之外或许真有层顽固的漆黑颜色难以祛除,然而若有人肯把他骨头刮去一层,或许就能看到藏在其中的洁白本色。
“老阴你当然是书院弟子。”洛九江断言,“云深峰主,用药高手,银针神乎其技,当初陪我跳一次崔嵬,满药峰弟子都抢着骂我——这都不算书院出身,那还有什么是?”
阴半死哑然一笑。
“只可惜比干当初遇上的不是你。”阴半死习惯性地扯出一点嘲弄腔调,声音里却温度俨然。
“我的心魔,最后居然还是落在你身上。”阴半死把刀递还给洛九江,等自己手心一轻,就正好反手拍在洛九江肩上。
他本不是什么积蓄经年,只着等待有朝一日喷薄而出的火山,更不是个能言善辩的巧匠。若是把言语一气倾泻而出,反倒发泄得半真半假。如今只露只言片语却在心里尽数放下,才算确实云开月明。
洛九江被阴半死先拍了肩,接着那只手像是怀着满心的激烈情感不知从何发泄一般,又在他胸膛上擂了擂。这动作实在亲密得太不阴半死,洛九江愣了一下,有点结巴道:“阴、阴兄?”
刚看过一场阴半死的心魔,对方在他心中尚还是个脆弱易碎的对象,对方变化太大,他有点怂,没敢再叫老阴。
阴半死抬眼看他,神色居然带着几分洛九江从没见过的懒洋洋之意。云深峰主终于不再时刻像是一张拉满的弓,也不再像一条随时蓄势待发的蛇,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声音里也少了几分鬼气。
“九江,你真是个奇迹。”
…………
云深峰因高耸入云得名,上半截山峰常年云环雾罩,湿气蒙蒙,七丈以外难辨人影,却是个种灵芝的好地方。
然而近日一场大雨,电闪雷鸣不断,瓢泼一般足足持续了三天,终于把山峰顶部的云色给清了个干净。不少弟子都在下学以后凑到云深峰周围看个稀奇。云开雾释之后的云深峰,依旧是个挺拔秀美的好地方。
书院弟子们看见了天上的彩虹,也看见了峰间的灵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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