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偏头,那影子就抵上了洛九江的额角:“我没事的,九江。即使只是我的一道分离出来的神识,也依然想要护你周全。”
说到此处,寒千岭声音渐低,最后竟然几近耳语:“九江,你体内有神龙血肉,咱们都受掣肘……一会儿等我动手,替你把血剔出,你抓紧机会,用刀气把凝结成的血珠毁了。”
“我方才已经试探过一番,只要不给它鲜血给养,龙神留下的这道虚影的实力本就在你之下。你只管放手赢它就是。”
洛九江顿了一顿,终是“嗯”地应答了一声,旋即又道:“那你呢?”
只要寒千岭还在,他就不可能不陪着洛九江并肩作战。现在既然他让洛九江放开手打,那自然是先把他自己排除在外。
“我要给你剔血。”寒千岭温柔道:“从你体内抽取的那滴龙神血,我拿自己给你补全。”
“九江闭眼。”
洛九江的眼睛下意识地闭合又张开,他脱口而出“什么拿自己——”却依然晚了一步。寒千岭低下头来,虚幻的蓝色影子正摩挲着他的嘴唇,像是想要给他一个热烈的深吻。
而与此同时,寒千岭的影子却自底部开始,如雾一般缓缓散开。如丝如缕的淡蓝烟气消融在漆黑的山心之中,却有更多的部分不动声色地顺着洛九江衣袍纹理贴上洛九江的肌肤,然后缓缓渗入。
洛九江鼻端嗅到一点淡淡的水气。
那湿润而朦胧的水气无声地将洛九江整个笼罩起来,像是一捧光点,也如同一叠垂纱,随着这个虚拟的“长吻”,寒千岭的身形颜色愈来愈淡,也越来越模糊。
蓝色的光华投进洛九江的身体,取而代之的是被沥出的点点细弱的鲜红色。无数比麦芒更细小的红点汇聚在一起,终于凑成了一滴血。
这滴血是何其微小,论直径还不比刀刃更宽。要是有人意图拿它解渴,就是连含十滴二十滴一模一样的血珠,恐怕也还不够润湿舌尖。
但就是这样稀少的存在,当它蛰伏在洛九江经脉血肉之时,也依然含着能让洛九江生不如死的力量。
不比刚才被龙神虚影控制住的痛苦难耐,寒千岭的速度迅疾又温柔,他果然不说虚话,当真拿自己给洛九江补全了龙血。
“不必牵挂,我要回归本体了。”寒千岭的声音里甚至还噙着一点笑意:“我已把龙血全部置换过了——这个标记可比身上佩的要紧密太多了,是不是?”
洛九江下意识挽留般去碰寒千岭的肩膀,手指却只摸了个空。他的手掌从寒千岭虚无缥缈的淡影中穿过,没能触碰到一点痕迹,最终还是有点怅然地落在了自己胸口。
“打碎那滴血,我在外面等你。”寒千岭的影子呵气一般留下最后一句耳语,随后就连那最后一缕影子都在空气中逸散了。
洛九江喉头微微一动。
那滴血正悬在洛九江的眼前,不远处的龙神虚影亦迅若雷霆、饿虎扑食一般朝这滴鲜血直冲过来。此时刀柄正按在洛九江的掌心之下,只要他一个念头,刀随心动,霎时就能重新将这滴血打碎成千千万万滴。
然而他竟然没有动。
不,说洛九江没有动作也并不准确,事实上,洛九江谦让般向后退了一步,好像是要故意把那滴血给龙神虚影留出来似的。
只是一退的时间里,神龙虚影就已经将那滴小小的鲜血尽数吞没。这颗不起眼的血珠汇入神龙虚影粗犷的线条,几乎只是眨眼之间,龙神虚影的身形突然暴涨。
洛九江终于拔出了自己的刀。
接下来的苦战简直毫无悬念,但就是再给洛九江一千次一万次的机会,他也不会后悔方才那一让。
他当然不可去伸手打碎那滴血珠。
寒千岭不假思索地让洛九江那样做,因为他只牵挂洛九江的安危,也因为他几乎从不真正关心洛九江以外的任何生灵,哪怕那人是他的生身之父。
但寒千岭能这样做,洛九江却不能。
因为寒千岭从不亏欠龙神,可除他以外,全天下面对龙神时,只要还怀有廉耻,就都该于心有愧。
洛九江是听寒千岭说过七日宴的真相的。不仅如此,他还入过寒千岭的梦,亲眼见证了那是一种怎样的被逼至末路,又是如何的绝望悲凉。
他可以只念一声“冒犯了”,就冲上去和龙神虚影打得乒乒乓乓;他也能此刻对这影子拔刀相对,随时准备厮杀个你死我活。但只要洛九江本心不变,他就做不到打碎那滴龙神之血,然后冲上前乘虚而入,把这虚影斩杀当场。
他既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
无论留在五行之精中的龙神虚影是怎样一具行尸走肉,又是怎么个偏执暴虐、不可理喻、既不能晓之以理,也不可动之以情的存在,这都不是洛九江阻止它讨要回自己东西的理由。
……对于这滴血,这滴属于它自己血,这条被困在山腹之中的龙神虚影,只怕已经等待了一万年。
和天地被裂成三千多块的时间一样长,和它死去的时间一样长。
洛九江眼看着蓝龙重新把血珠纳入身体,在作出这一个简直可以决定他生死存亡的重要决定时,他的眼神里竟然没有半点犹疑和彷徨。
坚定得好像是在死地地宫里,他背着不知何时能醒来的谢春残寻找出口,走着仿佛永远都望不到尽头的长路;也像是他径直把事实真相对游苏和盘托出,不曾因游家的势力有片缕的顾忌。
沧海无惊浪,赤子无愁声。
洛九江永远都是这样的人。
此时此刻,见那滴鲜血终于物归原主,即使连发梢都被龙神虚影暴涨时掀起的风声吹动,洛九江依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手腕一抖,刀锋毫不避讳地朝着神龙虚影亮出锋芒。
“岳父大人,这回若我仍能侥幸得胜,您就输给我一个儿子怎样?”
龙神虚影显然觉得并不怎样。
迎着蓝龙光影如电闪一样投下的寒芒,洛九江丝毫不显畏惧之色,他停也不停,拔身直上,经行之处洒下一串朗笑:“……方才是和您开玩笑的。令郎不用您输,他早就是我的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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