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现在当真就再没有一点办法?面对问心雷的裁决,难道寒千岭就只有束手待毙?
在意识到两人面对的是何种僵局之后,洛九江瞬间连眼睛都变得血红。时间在此时是这样的宝贵,连语言的交流都嫌太慢太奢侈奢侈,眼神来往之间已经足够说明所有。
是的。寒千岭用眼神回复洛九江:我必死无疑。
他有多么了解洛九江,就同样地多么了解他自己。他是如此鲜明地感知着自己此刻内心对世界累积多年的憎恶,即使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也依旧不因死亡的威胁而减轻半分。
最讽刺的是,因为那把悬在自己头顶,时时可能落下的屠刀的缘故,寒千岭想要把整个世界拖下水的疯狂念头反而还比之前更鲜明。
洛九江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他此时能怎样呢?憎恶天道吗,可吸取龙神灭世的前车之鉴,天道想要考核唯一的一条神龙的仁爱之心,怎样也不能说错——因为便是现在,这条神龙至少也能拖着大半的修真界给他陪葬。
那么要责怪寒千岭?可千岭又何错之有?他的情绪是被龙神一力灌输,他父不以他为子,只把他当成一个用来继承恶念和遗愿的工具;他的母亲对他大概也没有什么感情,或许恨不得平生从未见过他
他是多么艰难多么辛苦地时时刻刻控制住自己的恶念,不去向他见到的一切存在追责,不去碾死他每一个“力所能及”的蝼蚁,甚至会对那些与他血债累累的人类后代面前露出礼貌的微笑。
他都已经爱上了洛九江。
圣地只有春夏两季,这里没有严寒的冬日,雪花在这片世界之中是如此的稀罕。只要是晴空高照的白日,圣地里就通常温暖如春,被寒千岭选定的这一片渡劫宝地就更是繁花似锦。
然而在灿烂光明的暖阳之下,在如织锦一般华美的花草丛中,于微醺拂面的春风里,洛九江感觉寒意从骨子一直侵到肺腑之间,堂堂元婴修士,竟会因为发冷而失态地浑身打颤。
他有刀锋一尺,却不能往上逼问天道;他有三寸巧舌,可这甚至不能劝得世界的意志换一个主意。
生于此世,甚至不能保全挚爱的性命,那洛九江何用之有!
他的千岭就在他的面前,他的千岭马上就要死了!
然而,就像是生怕对洛九江的刺激还不够似地,寒千岭微微转开了眼睛。他像是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声音里的哽咽腔调已经被完全抚平抹净,遗留下来的只有一派的强硬。
他冷酷而果断地说:“是我欺瞒在先,随你任杀任剐,别无怨言——可你要是不想动手,那就快走开。”
此时,天劫的雷云已经散开得无踪无际,却有第二层阴云在两人头上缓缓堆积。
寒千岭那好不容易装出来的冷静终于再维持不住,他猛地抬手将洛九江向后面一推,每个字里都是从牙缝中强挤出来,透着一股新鲜的血腥气:“我让你滚——”
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非要我到了最后关头,再也克制不住自己那些疯狂而残忍的欲.望,生生拖你去死吗?!
你爱这世界,我便不动三千世界分毫;我深爱你,故而死到临头也舍不得你流一滴血。
洛九江一世都该活在天光之下,做他磊落潇洒的风流少年。他要足足看够一千年太阳的东升日落,走过一万次繁花如锦的春色满园,天下之间有人烟的地方,就有他的朋友,也藏着他亲手埋下的酒。
等到几千几万年以后,洛九江毕生的传奇终于走到尽头,他或许就会和孩子们在树荫下叙过往的旧故事:我少年时曾爱过一个人,他叫寒千岭。我平生里爱过许多的人,可像那时候最激烈最炽热的动心,却是再没有过了……
深深抽了一口气,寒千岭仍有一半思绪沉浸在他替洛九江描画出的未来之中,他紧咬着牙根想道:若真能如此,自己纵在九泉之下,想必也是含笑的了。
——可寒千岭要真是接纳所有的一切,心里压下了全部的怨尤,紧攥的拳头里,又怎么会从指缝间渗出血来?
他不甘心,可不甘心没有用;他不服气,但不服气也了无益处,纵是满腔的意难平,最终也都一口和血吞下,化作一句强撑的“我骗了你,任杀任剐”。
从来不是洛九江亏欠寒千岭,一直只有寒千岭有愧洛九江。
哪怕是洛九江现在就拔出刀来把他杀了,那也只因为寒千岭对不起他。
寒千岭平素清冷声线如今已全然破音嘶哑,他声带崩裂,字字啼血:“洛九江,我叫你滚开——”
洛九江眼底有悲,那悲意染红了每一寸眼眶;洛九江眼底有怒,那怒火熊熊直烧天灵,他骤然抽.出腰间澄雪,怒喝道:“寒千岭!”
往前数十八年,洛九江从没这样怫然地叫过寒千岭的名字,再往后数几千载,他仍未有过如此不客气地道出寒千岭的全名。
一生一世,洛九江只这么叫过寒千岭一次。
那一刻寒千岭整颗心脏都像是被浸入烧的滚沸的热水中烫过一次,先是剧烈地疼,随即就疼到麻木,不再有一点感觉。他苦涩而僵硬地轻声道:“收刀吧,问心雷不是能拿来劈……”
他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后一半全被洛九江直插过来的一刀生生捅回了嗓子里。
洛九江举止何其迅捷,拔刀挥出的动作一气呵成,眨眼之间已经一刀斜下钉进寒千岭左肋。他手脚实在太快,甚至不曾让寒千岭反应过来疼,第一时间只感觉不可置信和血肉间发寒的冷。
寒千岭下意识地朝洛九江的方向走过来一步,低声说话的嘴唇尚且没有合上。他就像是要配合洛九江的举止似的,生生帮着洛九江,把自己刺了个贯穿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