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团聚
此时,距离枕霜流和却沧江的离别,已经过去了数百年。
昔日有爱侣相别十年,作“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词聊表哀思。
而今他们两个已被生死天堑相隔数百年,一个沉郁断肠,生不如死,另一个灰飞烟灭,如今徒留幽凄鬼影,都不再是昔年神采飞扬的少年人。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刻印,改变的又何止于尘面鬓霜。
今时今刻,却沧江连他所爱之人的名字都只能借助风声的拨动,把那两个铭刻在心头的字眼在指尖上轻轻敲出。但即使如此,枕霜流还是在听到那一声呼唤时机整个人都僵立在场。
却沧江已经不再有生者的身躯,失去了能长笑纵歌的喉咙,甚至身上都没有一点活人的温度。他看起来只是一个黑漆漆的模糊影子——白练一刻钟里能扎出几百个稻草人,每一个在阳光下投到墙上的阴影都与他分毫不差。可枕霜流还是能在一眼之下,单凭一个影子就认出他。
那是他的沧江啊。夜半轮回时倘若有梦,那一百个梦里有九十九个是他;平日里看着早晚的霞光独自出神,脑海里也勾勒过千百种和他重逢的期冀。
那或许都是枕霜流形单影只时的痴人说梦、痴心妄想,可他还是忍不住地设想:倘若能有一个来世,假使能够回到过去的那段时光,要是世上当真有投胎转世……那他再见沧江时,该是什么模样?
哪怕那时枕霜流已经天人五衰,白发苍苍,而却沧江却正值壮年……不,不必壮年,哪怕他还只是一个新呱呱坠地的婴孩,只要让枕霜流再看却沧江一面,只要他今生能再看活生生的沧江一眼……
没有只要,没有倘若,没有假如。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枕霜流一厢情愿的妄想。
可就是这样纯然的妄想,枕霜流也有过很多个。
沧江可以附身在一棵大树身上,当然一株草,一棵花,哪怕真像他的名字那样,化作一条涛涛沧江都没关系,只要沧江还能保留着最后一点魂魄,还在这世上有剩余的残存,枕霜流就心满意足。保留了沧江残魂的存在可以一无所知,终生懵懂,感知稀薄,但最好生长在有阳光的地方——沧江一直都很喜欢太阳。
他当然也设想过沧江会是某一次从他头顶上凌空飞过,孤傲长唳的苍鹰、是吹拂过他面颊的一缕清风,是某一时间突然心里微微一动,目光流连过的一朵雪浪……至于沧江的魂魄能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面前这种事,非得枕霜流第一个一百年里,在最美最沉的梦想中才敢偷偷地想一想。
那黑影就这样面对着枕霜流,他的手向着枕霜流的方向微举,食指和中指在空气中敲动,就又念了一声枕霜流的名字。
“霜流?”
枕霜流潸然泪下。
他已经不年轻了,就连泪水都不再是年少时的清澈干净,只能被称为中年人饱含了多年酸辛绝望的两行浊泪。但就是这样的泪水,依然能够浇熄枕霜流双眼中多年以来的,偏执刻薄犹如鬼火的阴沉目光。
突然出现在大殿中央的却沧江不人不鬼,周身气质也阴森幽暗,就是在人间哪个最不讲究的山野小庙里现身,也只配被人请道士来拿黑狗血泼,一点也别想吃着香火供奉。
可就是这样的却沧江,依然让枕霜流自惭形秽。他冰冷颤抖的手指试图去碰触却沧江漆黑的影子,却刚刚抬到一半又缩回。
他手上还沾着一点寒千岭的血。
却沧江略垂下头,在风声中拨动出笑声的拟音。百年不见,他好像在交谈上也有点生疏,只是既然情意未变,那再多的相处磨合都只有幸福。
“还记得吗?”却沧江这回模拟的人声,是洛九江和他对着连说了十几天的相声都没能有幸得听的轻柔:“和那时候一样啊。”
是的,和那时候一样。
几百年前,枕霜流还不叫枕霜流,只是老灵蛇主座下的一个普通杀手,排序作为“丙二十三”。他在一次新任务里沾了满手干涸的血痂,想到溪边洗净,恰好遇到偷偷溜进灵蛇界里的却沧江。
“你说的对。和那时候一样,你竟然还记得。”枕霜流的嗓子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听起来哽塞到有点奇怪,他在泪水之中挤出笑容来,同样用自己能发出的最柔和的声音说:“你也和那时候一样,没有一点分别。”
百年过去,生死离别之后,却沧江独身做鬼,一个人在疯狂的幽冥之中度过了漫长孤寂的时光。就是本性再豁达潇洒,他也多多少少地沾上了幽冥的底色。却沧江刚一现身,甚至让一直挨打不还手的寒千岭在他背后霎时拔剑,可落在枕霜流的眼里,他与几百年前并无区别。
却沧江还是那个朗笑着的黑袍少年,唇角微勾,眼底噙着一点好奇和善意的微笑,腰背挺得笔直,和他在咫尺间相望。
枕霜流已经老去,成为现在这个形销骨立的落魄中年人,他没有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的习惯,不过偶尔面孔映在水面的时候,也会皱眉弹指拨乱平静的水镜,不想看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可在他的心里,却沧江永远是那个涉溪而来的少年,再鲜活不过,再生动不过,再引人倾慕不过。哪怕如今的沧江只是个面目模糊的影子。
如今物是人非,环境也从流过春溪的芳草地变成如今庄严广阔的宫殿,但只消他们两个彼此对视一眼,时光便依稀还是旧日模样。
寒千岭缓缓从却沧江背后转出来,他这回终于有空抬手把自己唇边挂着的血痕拭去。他还剑入鞘,走到枕霜流三步之外的位置,如此大的动作在大乘修士的神识里简直像是蹦到肺泡上打鼓,但枕霜流都不曾把眼风朝着他稍微偏一偏。
怨恨如同潮水一样缓缓从枕霜流身上消弭。
此时此刻,世上只有一件事还有意义,那就是他终于鼓起勇气再抬起手,把自己的指尖搭进那片寒凉的虚影中间。生死天堑下的阴冷温度,可触及的那一刻带来的感受,却是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能够让他答应点头置换的幸福。
他重新见到沧江,他重新与沧江指尖相贴,他们彼此又一次呼唤过对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