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党的京察主张,在座大部分人都是见过的。
万历二十一年三月的癸巳京察,便是浙党吏部尚书孙鑨、无党左都御史李世达、东林党考功司郎中赵南星主持的。
当时的东林党实力还很弱下,但这次京察他们几乎是主要弹劾力量,齐楚浙三党都被弹劾结援同党,大批的大臣被罢免,均被斥黜。
东林党御史袁可立更是触怒浙党党首的首辅沈一贯,而沈一贯则是怂恿万历皇帝将袁可立直接罢免。
这样的举动、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但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真正的重头戏在万历三十三年。
当时、东林党人杨时乔与左都御史温纯主持乙巳京察,期间爆发了“伪楚王案”,形成浙党沈一贯与清流党沈鲤两大集团的斗争。
沈鲤借机贬谪浙党官员,而沈一贯干脆摆烂,直接称病闭门家居,最后内阁只剩朱赓一人。
正因为这件事情、导致了张居正留下的万历新风气息被破坏,开始走入下坡路。
浙党和清流党的斗争间,东林党迅速壮大,从而引起了浙党的注意。
所以在万历三十九年的辛亥京察间,浙党、齐党、楚党三党官员策划倾覆东林,好在被吏部右御郎王图制止。
这时期朝廷的党争形成南党和北党之争,互相攻击,京畿道御史徐兆魁说:“东林所至,倾动一时,能使南北交攻,角胜党附”。
东林党被持续的压制,在齐楚浙三党的打压下,也形成了党同伐异的政治风气。
最终、在万历四十五年的丁巳京察,齐党亓诗教、周永春,楚党官应震、吴亮嗣、浙党姚允文、刘廷元等三党大肆斥逐东林党人,至此朋党之争,愈演愈烈。
距离丁巳京察不过三年时间,东林党想报仇的心理有多么强烈,三党官员经过座谈后已经十分清楚。
因此、眼下必须驳回皇帝修改京察期限的圣旨,更是要在这未来几年反击东林党!
想到这里、孙如游继续道:
“如辛亥京察一样,只要我等同仇敌忾,必不会让东林佞臣得逞!”
“说得容易、可真的如此吗?”忽的、昆党的顾天峻开口,表情平淡道:
“万岁要提前京察,并且着重对南直隶出手,原因是什么?”
顾天峻问出了关键的问题,这个时候宣党的官员和浙党、齐党的官员有些露怯了。
事不关己的楚党魁首官应震也冷哼道:
“虽为同盟,但是有些事情,有些人做的并不地道。”
官应震和顾天峻连人的话,冒头直指浙党,而原因更是简单。
大明赋税、主要是征收田赋,其次是杂项。
楚党的官应震,身边依附着川党,而川党和楚党、以及河南的乡党都是主要耕种粮食的地方。
四川和湖广两地的赋税,每年是交足的运往江南,再走运河北上京城。
但是浙党官员总是扣下两省的赋税,牟利之后再运往北方。
两省田赋、每年上缴三百万石,杂项十几万两,结果运抵南京之后,直接被浙党扣下,再上缴时只有只有九成了。
等于说、浙党官员吃了楚党本该交赋税的一成,最后赋税不足,楚党就被迫拖欠赋税了。
这种长年积攒下来,就成了一笔不小的数目,楚党心里更是气的冒火。
如果不是东林党,楚党最应该掐死的就是浙党,因此楚党和浙党在小事情上经常相互弹劾,只有面对东林才会一致对外。
相较于楚党,昆党更惨。
南直隶作为赋税大省,常年占据大明四分之一的赋税,每年交粮六百万石,其中仅仅苏州一地便上交近两百万石,几乎占据大明十一之一的田赋。
昆党的成立、说白了也是要减轻苏州大小地主的负担,而浙党一直抗税,这基本就是和昆党对着干了。
税赋是定额的,既然苏州要少交税赋,那么别的地方就需要多交。
但浙党不仅不交,还庇护下面的小乡党,这么一来昆党就成了唱戏小丑。
因此、官应震和顾天峻两人有怨气才是对的,这都没怨气,岂不是成了死人了?
所以,孙如游对于两人的怨气也理解,但他作为浙党士绅和乡绅、官吏、商贾推举上来的魁首,不可能会损害浙人的利益。
因此他只能道:“扣押一事,可以商量,眼下耽误之急还是先讨论如何驳回万岁圣旨。”
“驳回?商量?”顾天峻冷笑道:
“难道孙阁臣不知道这次淮北的事情是谁惹出来的?”
“谁惹出来的,就由谁自己擦吧……”忽的、宣党汤宾尹也开口了,矛头直指浙党和齐党。
倒是这个时候,方从哲和齐党亓诗教没有遮遮掩掩,反而大方承认道:
“这次淮北大饥,我们已经询问了,淮北大饥罪在徐州知府和淮安知府。”
“我们已经叫他们迅速放粮,很快就能解决当地的饥荒。”
“饥荒能解决,但是尸首呢?淮北大饥到底死了多少人?他们敢告诉你们吗?”宣党汤宾尹大声质问。
虽然他也是在南直隶出身的官员,但他也知道、如果大明朝亡了,他们的一切都会失去。
所以当初熊廷弼被弹劾时,他也默默出了一份力,而淮北的事情、凤阳等地的官员早就告诉他了。
他震惊之余,更是对导致这件事情发生的齐党和浙党深恶痛绝。
在他看来、这不是天灾,这是人祸。
并且、因为这件事情,东林党将第一次执掌大权,很难说以他们诸多党派曾经对东林党的压迫经历,东林党会“反馈”什么恶果。
“淮安知府汇报,淮安府死于饥荒者、一千四百六十四人……”
孙如游沉默数秒后、缓缓开口,而这一开口便让所有人的心悬了起来。
真的只有这么点人吗?
如果只有这么点人,那么皇帝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做出这么多的调整?
“一千四百六十四人?不止吧……”汤宾尹讥讽道:
“我看十四万人还差不多!”
“这怎么可能?”
“不会吧……十四万?”
“这么多人,难怪万岁会生气……”
汤宾尹一席话,让整个正厅都沸腾了起来,饿死十四万人的人祸,这种程度的祸事,难怪皇帝会生气。
所有人沸腾之余,纷纷看向了孙如游,而孙如游却老神在在,冷漠着脸道:
“万历六年,淮安府户一十万九千二百五,口九十万六千三十三。”
“到底死了多少人,稍微计算一下便知……”
孙如游的话,让百官心中一凛。
所有人都知道、大明后期的户籍大多都是抄旧,如果淮安府纸面上有九十万人口,那么真实人口很可能突破了两百万人。
这么一来、只要叫一些乡绅、士绅放出一部分佃户,就足够让淮北地区在纸面上没有死人。
这样的做法、让人心寒,但是却最有效、最直接。
至于死去的那几十万人?他们算是人吗?不过是一笔划过之后的孤魂野鬼罢了,就好像大明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群人。
“哼!”闻言、汤宾尹虽然心中愤怒,但是也没有办法。
国事很重要、但如果宣党的官员留不下来,那么又怎么能处理国事呢?
“当地的饥民尸体,淮安府的官员已经开始处理了。”孙如游紧接着继续道:
“等杨涟南下时,只会看到太平景象,而淮北,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因为大饥而死的饥民。”
“眼下要做的,还是想想怎么驳回万岁修改京察的圣旨。”
“圣旨好说,扣押在江南的秋税和加派银怎么说?”楚党官应震继续追问,而孙如游只能道:
“漕粮和漕银、加派银会很快押运北上,不过需要一点时间凑齐。”
“如数上交?”官应震讥讽道。
“明岁的可以商量一下,减去四川和湖广的加派银。”孙如游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明岁的加派银来让利,但官应震却道:
“恐怕那个时候就不做数了吧?”
官应震很清楚,朝廷缺银子,四川和湖广的加派银近五十万两,皇帝是不可能免去的,并且两地也没有遭遇什么兵祸和天灾,没有理由。
“何必咄咄逼人呢?”孙如游也被官应震问恼了。
“不是我等咄咄逼人,我看应该是尔等咄咄逼人。”官应震道:
“田赋加派,已经让天下百姓难以承受,必须把田赋的加派,分摊到杂项上!”
“没错!”昆党顾天峻、宣党汤宾尹纷纷附和,只有齐党的亓诗教犹豫不决。
如果说前面的还能糊弄过去,那么眼下就是必须该割肉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孙如游只觉得十分疲惫,犹豫着看向了方从哲后,见对方也点头后,才道:
“杂项不可征,不如这样、明岁浙江的田赋多交一分,其他各省少交半厘如何?”
孙如游知道不能征杂项,因此宁愿田赋多交一分,也就是百分之一,也不愿意多交一分杂项。
这虽然不算割肉,但一年下来、田赋加其他的赋税,也会多交二十几万两,算是换取了各党的支持。
“如此可以。”楚党官应震点头,其他党派魁首也纷纷附和。
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不过为了二十几万两,这群人居然扯皮到如今。
不过事情谈到了这里、各党算是统一了针对皇帝和东林党的态度。
京察之事、必然不能改、而东林党,也决然不能掌权。
东林党掌权,他们就没有活路了!
事情一谈拢,所有人纷纷回了府邸,连夜书写了各种奏疏,全部是驳回圣旨的奏疏。
奏疏飞如蝗、好似一把把威胁人的利刃,即将在明日的常朝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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