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台县关山镇一处巷子里的小院门口,当朱辅炬将手中拿十来斤重的箱子递给了眼前身着简单布衣的四旬妇人和三个十一二岁的孩童时,他的心情既有解脱,也有沉重。
“谢谢……”
四旬妇人面容憔悴,显然已经通过集镇的村官知道了自家男人战死疆场的事情。
她接过了木箱,而在他身后的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则是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看着那小小的木箱,不敢想象那是曾经高大的父亲。
“我叫朱辅炬,家住鹿台县外白水镇第三弄第四家,若是有人为难你们,托人给我个信,我会来帮忙。”
“谢将军……”听到朱辅炬的话,妇人坚强着躬身感谢,而朱辅炬见状也不再久留,而是转身离去了。
这一路上他为其它几家送骨灰时,已经见到了太多让他手足无措的事情了。
一开始他还想着安慰,但后来他发现,人家也并不想要他的安慰,只想让他快点走,好自己回家发泄,不让外人看到自己委屈的一面。
他能做的,或许就是在这八家遇到事情的时候帮帮忙罢了。
想到这里,朱辅炬突然发现自己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他转过头去看,却见到那三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跟着他走了出来,隔着七八步的距离。
他停下,他们也跟着停了下来。
“快回去吧,照顾好尔等母亲。”
朱辅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回去,紧接着转身继续离去。
只是他的话没有让这三人听进去,三人继续跟着他的背影走出了巷子,走到了街上,甚至他已经坐上了板车后,这三个孩子还在追着他。
“吁……”
朱辅炬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了三个累的气喘吁吁的孩子,他招了招手,示意三人过来。
三人见状便不顾疲惫的一路小跑了过来,而朱辅炬也在他们抵达跟前时问道:“你们跟着我干嘛?”
“……”三人沉默不语。
朱辅炬见状,只能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了自己从皇店买来的一些糖果递给三人。
三人起先不敢吃,但看着朱辅炬往他们面前递的样子,后来还是小心翼翼的各自拿了一颗。
他们并不是买不起糖果,毕竟父亲身为小旗官,年俸也有三十两银子,糖果对他们并不算奢侈的事物。
“吃完就回家吧,尤其是你们两个男孩子,回家之后得照顾好母亲。”
朱辅炬看着三人之中的两个男孩交代着,尽管他们只有十一二岁,但在这个时代已经勉强算是半个顶梁柱了。
只是他这话一说出来,两个男孩立马低下了头,女孩则是吃着糖果小声啜泣了起来。
朱辅炬见状,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将糖果硬塞给三人后,只能留下一句:“遇到麻烦事就来白水镇第三弄第四家找我,我叫朱辅炬。”
他第二次报上了自家的地址和自己的姓名,随后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在两个较小的男孩和女孩头顶揉了揉他们的头发,最后才坐上了马车踏上归途。
这一过程不出意外,三个孩子还是追着他的背影,朱辅炬提速想甩开他们,他们却埋着头奔跑,直到看着朱辅炬的身影彻底消失,三人才坐在了地上。
多年后朱辅炬回想起来这件事,后来才发觉,他们追的其实不是自己……
朱辅炬继续踏上了归途,只是陕西变化很大,曾经人口稠密的家乡,此刻大部分人口都聚集在了关中、河套、汉中三个地方。
有一些战死的将士,他们留下的住址都是曾经的地方,包括许多归程的士卒,他们的家乡也挪动了地方。
朱辅炬很幸运,他的家本来就在关中平原,因此地址基本没有变化。
当他驾着两辆马车来到了鹿台县白水镇,并看到了已经通了全镇的水泥路时,他不由得有些害怕。
或许是近乡情怯,他坐在马车上,在距离镇子一里的地方静静看着镇子,看了许久才鼓足勇气驾驭马车,向着自己的家驶去。
还没到镇口,他就看到了一道佝偻的背影。
那背影坐在一个马札上,躲在旁边小树的阴影里,一手拿着蒲扇扇风,一边向着道路张望。
当他看到驾驭马车而来的朱辅炬时,虽然看不清容貌,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心里十分紧张。
随着朱辅炬的距离靠近,他顿时愣了一下,手中蒲扇也没有继续扇风。
但是很快,他反应了过来,手中的蒲扇欢快的扇起了风,但他又重新坐下,等待着朱辅炬驾驭马车抵达镇口。
“爹……”
看着坐在马札上,手中蒲扇扇得飞快的朱存林,朱辅炬喊了一声爹。
“诶!”听到朱辅炬的声音和看到他的长相,朱存林五官舒展,笑着应了一声。
年纪不过四十三岁的朱存林,因为常年的劳作,看上去和六旬老翁一样,但是看到了参军三年,第一次回家的长子时,他还是难掩激动的起身,抱起了马札道:
“回来就就好,你娘准备了不少吃的,赶紧回家,等会儿菜凉了。”
“您上马车坐着回去把。”望着自家父亲的样子,朱辅炬示意他上车,但朱存林看到这马车上有五军都督府的标记,立马拘谨了起来。
“这是朝廷的车,我们这没有官身的泥腿子,哪里能坐……”
“你坐上来便是,没有人敢说道的。”朱辅炬见状下车拉住了朱存林,强行把他按在了车上。
不知道是父亲老了,还是对方没有用力反抗,总之这会儿朱辅炬才发现,曾经一开口就把自己吓得哆嗦的父亲,在力气上居然没有自己大了。
“这不好吧……”
朱存林坐在车上,虽然确实坐着很舒服,但他怕影响儿子的仕途。
“你坐好了就行。”朱辅炬也上了车,并驾驭着马车向着自己家驶去。
这一路上,那水泥路和一些新修建的房屋都让朱辅炬觉得家乡变化很大,旁边的朱存林中途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他们走到了一处新建的四合小院前,朱存林才让他停车,随后立马下了车。
“长哥儿回来了,快准备准备碗筷!”
“诶!好!好!”
他朝着门里吆喝,而朱辅炬则是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印象中低矮土墙不同的家,久久没有回神。
朱存林喊了一嗓子后,听到自家婆娘回应,便转头看到了朱辅炬望着屋子的模样,立马就走到他旁边来骄傲道:
“怎么样?这是请鹿台县的工匠师傅来修的,占了五分地勒。”
朱存林十分骄傲自己能建起这样的屋子,而朱辅炬则是在回过神来后关心道:“家里还有银钱吗?”
“有!有!”害怕儿子觉得自己把钱花光了,朱存林立马点头道:
“家里还有不少,你这次回来的正好,刚好让人给你相个媳妇。”
家里富裕后,人丁总归是朱存林的心病,尤其是这次陕西四处都传来了其它集镇子弟战死的消息后,朱存林心里就更担忧了。
趁着朱辅炬回家,朱存林想把事情定下来,而朱辅炬也没有反驳,而是沉默不语,算是应下了。
“长哥儿?”
在父子交谈的时候,一个穿着褐色布衣的妇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娘……”
朱辅炬看着比三年前年轻了些的娘亲,心里松了一口气。
在万历皇帝治下的佃户要比自耕农过的好,但朱由检治下的自耕农,可以说比曾经万历治下的富农过的还要好。
“你爹让你带回来的牛你没买啊?”
朱秦氏看了看门口,发现马车是官家的后,立马就疑惑看向了朱辅炬,这份看上去有些冷淡的对话,朱辅炬却早就习以为常了,他娘亲就是这样大大咧咧的样子。
“没有,今年战后,缴获的牛羊都被都督府留下了,不过也不碍事,我过两个月要去宁夏任职,那里的牛羊不仅多还便宜。”
朱辅炬和朱秦氏解释着,而朱存林则是牵着两辆马车离开,准备把他们带到后院的马厩里。
“宁夏?宁夏好啊,离家近,升官了吗?”朱秦氏惊喜的询问。
“升了……弟弟们呢?”朱辅炬好奇的看了看屋里,而朱秦氏则笑道:“还小,这会儿在午睡,我们先吃饭。”
说罢,朱秦氏关上了院门,拉住朱辅炬走进了会厅,而朱辅炬也看到了桌上的三荤三素两汤。
这样的菜肴,是他们曾经只有在秦王府世子、世孙出生时,才能和一大桌子佃户挤在一起吃的膳食,眼下却也可以随便吃了。
朱辅炬坐在了位置上,而朱存林也在忙完后进了会厅,一家三口在饭桌上开始谈笑了起来,偏房内的两个孩童也睡得香甜。
或许只有这一刻,朱辅炬才能忘记北山血战那残酷的战场,忘记那八户被他送去骨灰的人家……
第二章更新在下午五点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