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天后,安东尼奥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厌恶着这个王国的一切生者。
当他面对这些活生生的人时,他就如同地牢的骸骨面对着生活在阳光下的生者一样,一种难以言喻的暴虐在心中咆哮不已。
雅各布并没有开解他,反而对此乐见其成,甚至将他丢到了战场上,让他去听听那些死在王**刀下的死者们的声音,听听那些在泥土与尸骸中永远哀嚎的灵魂。
但或许天赋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东西。
随着安东尼奥在战场上杀的人越来越多,他听到的声音也越来越多;而随着他聆听过的死亡越来越多,某一天起来后他突然发现,自己不但能够听到死者的声音,甚至能够回顾一个活人的一生——或者说体验一个人的一生。
他可以清楚看到一个人是如何从嗷嗷待哺的婴孩走向成人的,看到一个人是经历过怎样的挫折和磨难后才走到现在的,甚至他还能看到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长处和弱点、他们的**与仇恨。
最开始时这个能力还需要肢体的接触,但很快的,他甚至只需要与他人通过目光的对视就够了。
只要一眼,一个人的一生就会如同一本毫无秘密的书,在他眼前一一翻过。他们的喜怒哀乐也好,爱恨情仇也好,甚至是所有的快乐与痛苦,都会被他一一体验。
于是慢慢的,他开始质疑起了所谓的“阿纳斯塔兹亚”。
他真的是阿纳斯塔兹亚吗?
他真的是为死者传递声音的回声吗?
如果他是世上仅有的能够为死者发声的人,可为何生者的声音同样无法传达给这个世界?
如果他真的是世上仅有的能够感同身受地与死者共鸣的人,但为何生者同样也只能将自己活成一座孤岛?
生命与死亡?
在这个无人能够出声,无人能够幸福的世界里,它们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他得不到答案。
·
十四岁。
早已经加入军队并且杀人如麻的安东尼奥回到了佛南州。
他找到了改名为莫妮卡的妹妹,也找到了安洁莉卡和维尔玛。但他没有惊扰她们,只是丢了一袋子钱,让崔西夫人好好照顾她们后,就回到了当年母亲下葬的地方。
数年前,这里是一片冻土,冰冷死寂,唯一的声音就是从北国冰原吹来的呼啸冷风,以及穷困者在濒死时发出的最后一声呼唤。
数年后,这里依然是一片荒芜,只有无数常人无法听到的亡魂的声音,在烈风中嘶吼诅咒。
安东尼奥平静地掘开自己母亲的坟墓,平静地握住了这具早已腐朽为枯骨的尸体的手。
他终于能够平静地看完母亲的一生,也终于能够平静地将她死亡的回声收入耳中。
于是时隔数年后,他终于知道了母亲在对他说什么。
不仅仅是对世界的愤怒和诅咒,也不仅仅是对自己人生的不甘与咆哮。
她还在跟他说着另一句话:
“为什么我们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生命真的有意义吗?”
生命真的有意义吗?
如果是曾经的安东尼奥,他或许会肯定地告诉他的母亲:有!生命是有意义的,因为人活着这件事的本身,它就是一种意义!
但现在的安东尼奥,则只是微笑着拥抱这一具枯骨,一言不发。
……
生是痛苦,死是痛苦;生是沉默,死是沉默。
生者与死者说着相同的话,留着相同的泪,走向相同的路。
他们殊途同归……
并且毫无意义。
……
离开前,安东尼奥点了一把火,将母亲的尸骨烧成了灰烬。
而在回到王都后,安东尼奥点了第二把火,将地牢的那些白骨付诸一炬。
熊熊火光中,他的面容平静,如同悲悯也如同冷漠。
因为一切,本就毫无意义。
·
十七岁。
扎克雷找上了门来。
他年轻,生机勃勃,并且一无所知。
安东尼奥看着这样的扎克雷,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将二人的身世道明,甚至将自己的打算也向他坦白。
扎克雷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震惊看着他,像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你疯了?!你知道那个男人是什么人吗?!”
安东尼奥当然知道,或者说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比他更了解胡克二世,哪怕是胡克二世自己。
而他也同样了解扎克雷,在相见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这个愚笨的弟弟正在努力追求他所谓的自由与希望。
可是——
自由?希望?
当世界不过是一座巨大的熔炉,当熊熊烈火要将人间一切生物的血肉骨骼都融化为铁水的时候,自由与希望又从何而来?它们如何能够存在?!
一切都是虚假与虚无,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扎克雷的奋斗与努力也毫无必要。
而他所做的,却是他的责任,是他作为阿纳斯塔兹亚、作为迦利亚王国王室所必须要背负的东西。
这二者怎能等同?
安东尼奥这样跟扎克雷说了,但扎克雷这个向来不太聪明的弟弟却无法理解,甚至愤怒地与他就此分道扬镳、划清界限。
“你疯了……你彻底疯了!”
“安东尼奥啊安东尼奥……你真的变成大人物了……”
扎克雷决绝转身离去。
这一刻,安东尼奥有瞬间想要追上他的背影,一如幼年的他们从黑商队内破笼而出后的那样。
但最后,安东尼奥只站在原地,看着扎克雷的背影消失在夕阳的昏黄中,一如当年。
他仰头望向天空,这一刻,夕阳的暖光落在他黑色的眼瞳里,映出了一片慈悲而冷漠的黑冰,一如北国冰原上亘古不化的冻土。
一切都没有意义。
生也好,死也好,责任也好,其实都没有意义。
所以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些无意义的樊笼,人却永远无法跳出?
两年后。
安东尼奥照常去给曾经的小伙伴、他喜欢过的女孩子安洁莉卡的表演捧场。
因为公务缠身,他到得很迟,但还好赶上了最后一首歌,并且在散场后第一时间追去了后台,有些犹豫地不知道该不该跟安洁莉卡相认。
但当他来到安洁莉卡的门前,抬手准备敲门时,他听到了自己那个傻子弟弟语无伦次的告白的声音。
他停下了脚步。
然后,他折身退远。
片刻后,扎克雷那个傻小子出来了,脸色沮丧地将一束蓝色的野花丢进走道的垃圾桶里,看那表情似乎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似的。
但当他离开后,安洁莉卡却打开了门,很快发现了这束随处可见却又生机勃勃的野花。
她呆了呆,倏尔展开笑颜,如冰雪消融。她俯身,将鲜花轻轻拾起,捧回了她的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