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格非的“眼镜”,直到日头落下去的时候才磨到大概成型。
在宫六的两个徒弟同时开工,为李格非磨着一左一右两块水晶镜片的同时,明远也摸索出了测试镜片“度数”的方法。
他在一张纸上写了手掌大小的“山”字,然后在距离李格非两丈远的地方高举纸张,将纸张随意左右上下地调整方向,要求李格非将“山”字所指的方向辨出。
随着水晶镜片一点点磨出弧度,成为边缘厚,中间薄的镜片,李格非看得越来越清楚,终于能够不费什么力气地指出明远手中那张纸上,“山”字的方向。
明远又去找了铜匠,用铜丝为水晶镜片勾出圆圆的边框,中间用一道包裹着锦缎的铜丝相连,正好架在李格非的鼻梁上。另两边则做成勾状,挂在李格非耳上。
铜匠叮叮咚咚地一番打制,终于将这副铜制“镜架”打制成型,再将镜片装上。
明远亲手将这副“眼镜”给李格非戴上,然后从他面前让开,让他好好看看这个清晰的世界。
李格非却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反应。
明远吓了一跳,生怕是眼镜出了什么问题,连忙抢上前看。却见李格非两眼发直,如痴如醉地望着眼前。
大相国寺的资圣门,漆成红色的砖墙,屋顶上的琉璃瓦……在这里的各色摊位,摊子上挂着的名家书画,摊位上摞起的一叠一叠刻印书籍……摊位前来来回回的人。
这个世界,他第一次看得这么清晰。
这令李格非眼中渐渐浮出雾气。
明远见到李格非的反应,放心大胆地让开,不打扰他沉浸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
过了好一会儿,李格非手忙脚乱地将挂在耳上的眼镜取了下来。
“小心——”
好几个人同时出声。
宫六和他的徒弟们,还有明远。
因为工艺局限,这副眼镜极其费工,三个人干了一天,只磨出了这么一副眼镜。谁也不希望这镜片被摔碎了返工。
李格非却珍而重之地将眼镜托在手中,端在眼前,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用无神的双眼寻找宫六和明远的身影。
“宫六丈,远之兄……”
他东张西望地找不到自己想要竭诚感谢的人。
明远在旁不得不提醒:“戴上眼镜,就能看清我们了!”
一语提醒了梦中人,李格非赶紧手忙脚乱地的戴上眼镜,拱起双手,向宫六和明远深深一揖。
“二位……”
不善言辞的李格非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感激。
“远之,远之兄……”
表达过感谢的李格非格外严肃地与明远交涉。
“这……这个的费用,应该小弟来给……”
“小弟有钱,有钱……”
李格非回头,左右去找他随行的伴当。
按说他确实是有钱的,毕竟早先曾愿意出650贯来购买一枚出自三代的铜盘。
“文叔客气!”
明远怎么可能让李格非抢去他好不容易创造出的花钱机会?
“这原是小弟的突发奇想,想要试一试能不能成功的。再者今日与文叔兄一见如故,区区日常物件,原该是小弟赠予文叔兄,哪有让你掏腰包的道理?”
李格非坚持:“这对格非可绝不是日常物件。”
这副眼镜,对他太有意义了:岂止是大大改善了他的日常生活质量?简直是把他带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但明远看了李格非身上的衣物,头上巾帻和脚上鞋子,就知道这个书生的经济状况看起来并没有那么。
他关切地问起,终于从李格非口中套出:那650贯,是他的绝大部分的身家。
这李格非研究三代古董成痴,见到刻有铭文的金石就想要出钱买下,带回家细细研究透彻,留下拓印之后,再想办法转手卖出。
这种方法按说不应该亏本亏太多,但李格非也曾遇到过像今天这样用赝品刻意坑害买主的古董商人。
万一买了一件赝品,按照李格非的个性,也是万万不可能再将赝品售出“坑人”的。
所以今天明远揭穿了骗子,等于帮助李格非挽回了一大笔损失。
李格非自然千恩万谢。
然而这个木讷诚实的青年到底没能掩饰住:他最感激明远的,竟然是托明远的关系,认识了苏轼。
这个年轻人,竟是苏轼的“头号粉丝”,说起苏轼过去的诗文简直如数家珍。
苏轼是个豁达个性,见与李格非气味相投,当场便认了李格非这个“小友”。
明远:完了!
他这蝴蝶翅膀一扇,苏门四学士眼看就要变成苏门五学士了。
这时天色已尽全黑,汴京城中华灯初上。
宫六摆的小摊四周也悬挂起灯笼,摊上摆着等待出售的各种水晶摆件便越发显得晶莹剔透、流光溢彩。
“小远!”
远处有人迈着大步快速赶来,正是种建中。
“我去朱家桥瓦子看过了,没找到你。”
今日本是旬休,苏轼蔡京他们都没去上衙。种建中却因为军器监中事务繁杂,一早就赶去“加班”。
他原本循着习惯到朱家桥瓦子去找明远,却扑了个空。再一想,今日是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日子,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找人,果然找到了。
“彝叔来得正好,来见见小弟今日新结交的李文叔李兄。”
种建中一与李格非见礼,便见到了李格非脸上怪模怪样的两个铜圈圈。
待问清了这又是明远“所赠”之后,种建中毫不客气地伸手将明远拖到身边,小声问他:“小远,你这又是……花了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