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御苑演武场的观礼台前,种建中一番话震惊了所有人。
自官家赵顼以下,人人都不明所以。
这位年轻的军器监丞,明明刚才展示了杀伤力巨大的神兵利器,官家有意嘉奖。他又为何要向官家请罪?
听见前面种建中这样说着,京营禁军指挥使沈忠老脸一红,跟在种建中身后拜倒——如果种建中都需要请罪的话,他这“败军之将”只好自己把自己扔大牢里了。
“种卿且说来——”
官家赵顼态度和蔼地开口。
他对这个当场挫败辽国斡鲁朵神箭手的年轻官员印象非常深刻,此刻也很好奇,对方为什么要当场请罪。
“回禀官家,此次霹雳砲车所使用的砲弹,生产的成本尚且过高,以其装备全军现在还远远做不到;另外其安全性还无法完全保证,长途运输时万一误伤己军,反而不美。这是其一——”
实诚,太实诚了……
向来一碗水端平的“三旨相公”王珪,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拈着胡子轻轻摇头。
世人都喜往脸上贴金,像眼前这位年轻官员这般,愿意自承不足的人,在朝中少之又少。
最关键的是,霹雳砲弹的这些缺点,如果种建中不说,除非故意挑刺,原本不会有人提起。
什么“安全无法保证”,如今各州府之间运送节庆时燃放的烟花爆竹,还时不时出点事呢!
王珪拈着胡子的手突然一停,这位枢密使突然想起了一个可能性:
除非,除非这位年轻的军器监丞,本就是想要借此机会,堵住那些挑刺之人。
“本次军器监奉命演武,将尚且无法推广的兵器展示给同袍——”
种建中说到这里,往旁边看了一眼身边的沈忠,神色真诚,显然是把京营禁军也当成是大宋军中的重要部分,袍泽之义,在他眼里写得清清楚楚。
沈忠突然间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适才的不平、怨愤和惭愧之情瞬间都消失了。
“过早演武,却无法及时配备至军中,将来难免令各军失望;又恐风声传至西北二虏处,令其有所提防——这是其二!”
种建中的声音里透着沉重。
王珪一挑眉:这话就有意思了。
要知道,军器监此次奉命演武,又不是出自军器监的本意。官家如此下令,是被老臣文彦博撺掇的。
种建中这可不仅仅是“自承其过”,这是在给文彦博上眼药啊!
“第三,兵者,凶器也。这霹雳砲车杀伤力太大,一旦推上战场,有恐多造杀戮,有伤天和。”
种建中将三项“错处”说完,当即拜倒请罪,请赵顼发落。
听完最后一项,王珪在赵顼身侧,险些连胡子都拈断了——这哪里是什么“请罪”,这分明是“欲擒故纵”之计,以退为进,预先将有可能会被人攻讦,被御史弹劾的内容先扛了出来。
只要官家今日点头,不计较军器监的以上错失,估计军器监就能得偿所愿。
王珪心中暗暗感叹:这个年轻人兵法学得不错,再不然就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另外,幸亏文彦博今天没来。
但若是他老人家今日真来了,恐怕会被当场气坏。
此刻,王安石与曾孝宽也相视而笑。他们也都看出了种建中的用意,这些在官场上混久了的“老人”们都很笃定:军器监今次,应该能得偿所愿了。
官家赵顼却绝没有臣子们想得这么多,他看种建中自我检讨得认真,沉吟了一两句,想要安慰一下这位年轻的臣子。
岂知沈忠在种建中身后开口:“启禀官家,末将所率京营禁军,输给种监丞所指挥的军器监众人,输得心服口服。”
“且末将亦想为种监丞说一句话。”
目光瞬间都向沈忠那里转来。
这名京营禁军的指挥使刚刚还在气鼓鼓地不服气,现在反而要为种建中说话了。人人都想听听他会说什么。
“兵者,诚然凶器也,但末将以为,亦是保卫家国的利器。犯我中华者,自当以天威震慑。若论‘天威’,再没有比今日种监丞所演示的‘霹雳砲’,更能彰显的了。”
这句话赵顼听得老舒服了。
古人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而如今的天子,整日坐在勤政殿里被老臣们耳提面命喷一脸吐沫。
赵顼甚至都没察觉,他身为天子的虚荣心暂时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只微笑着道:“确实,种卿所说的三件错处,朕一件都不能认可。”
一旁的王珪在心中悄悄叹息:果然……
御史就是赶着写好弹章,现在守在南御苑门口等着递交给天子,现在也无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