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瑶后来依旧强撑着去看被御林军带回来的残缺尸首。
一张脸面目全非,辨不出原本的模样,唯一可以辨认身份的只剩下破烂的衣裳与那些遗物。
丫鬟指认那残破的衣裳便是虞敏出门前穿的。
事实仿若明明白白摆在她眼前,由不得不认也由不得不信。
虞瑶终究是认了。
她收起眼泪,撑着尚未伤愈的身子为妹妹筹办丧礼,不要虞家任何人插手。
而虞家人眼中那最大的倚仗虞太后又病倒了。
他们之中即便有人为此感到不悦,如今缺少倚仗也无非敢怒不敢言。
但虞瑶却不止丧礼不让虞家人插手。
她亦不愿意将妹妹葬在虞家,不愿意将妹妹的灵牌位供在虞家。
这般行径可谓是大逆不道。
可虞敏出事个中因由外人不清楚,虞家上下却再清楚不过,在这一桩事情上难免心虚。
虞父唯有顶着压力站出来,在虞瑶面前摆一回亲生父亲的架子,以家训礼矩令她遵循虞家规矩,周全虞家在外的脸面。虞瑶早对这个父亲失望透顶,全然不买他的账,对他一言一语不为所动,又得楚景玄撑腰,虞父终铩羽而归。
虞家人束手无策。
虞瑶不管他们,另请高人为妹妹选得块风水宝地厚葬。
又请慈恩寺的大师为妹妹作法超度,后如同她们早逝的娘亲那样,在慈恩寺的小佛堂里供起一盏长明灯。
楚景玄挂心虞瑶的身体,自不希望她如此折腾,却晓得她心中悲恸难熬,想为自己妹妹多做一点儿事情,便不阻拦。明里暗里也少不得派人帮她看顾着些,直至诸事安排妥当,再不乐意让她插手。
本便有伤在身的虞瑶忙完妹妹的丧事后,身体愈发的虚弱。
她强撑过那些日子,心里紧绷着那一根弦松懈下来,整个人也犹似陷入虚空茫然之中。
这些年的委曲求全、任人摆布变得全无意义。
一直以来,哪怕见面少,妹妹在她面前总归是如小时候那般活泼可爱的模样。虞瑶从未怀疑过,便以为自己在宫里过得辛苦些、受些委屈,好歹能为妹妹撑起一小片天地,能保护好想要保护的人。
可是如今妹妹不在了。
到头来,她没能保护好想保护的人。
既没有保护好妹妹,连妹妹在虞家被欺负、受委屈也浑然不知。
她是一个失败的姐姐。
倘若……倘若上一次见到妹妹,发现妹妹手臂上的淤青,多问几句,也许便会晓得妹妹被欺负。
为什么没有问呢?
虞瑶反问自己,却只愈发明白自己疏忽大意。
但已没有机会补偿和挽回。
妹妹,回不来了。
她不知自己从前做的许多违心之事究竟有什么用处。她究竟图什么,她又究竟为什么?
亦没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每每想到这里,虞瑶便感觉心口被冰冷的事实戳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她置身宫中,无论走到何处,皆是满目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而她看见它们长出森森白骨的手,张牙舞爪扑向她,掐住她的脖颈在她耳边质问她为何好好的。
虞瑶坐在木轮椅上,看眼前朱红宫墙,又仰头去看天幕上一轮太阳。
那样炙热夺目的光照得她心底魑魅魍魉无所遁形,那掐住她脖颈的一双双白骨爪更添力气。
很快便会结束罢。
虞瑶闭上眼,任凭那种窒息感觉将她淹没,只想陷入沉睡。
“瑶瑶!”
一声虚渺的惊呼响在耳畔,手腕被用力握住,被迫睁开眼,望见的是楚景玄铁青的一张脸。
又有人朝着她扑过来,喊她:“瑶瑶!”
这一次,是碧珠。
虞瑶视线落在沈碧珠满是担忧与关切的脸上,再看一看四周的锦衾罗帐,有些恍惚自己为何会在宣执殿。她刚刚,不是坐在木轮椅上被流萤推着晒太阳吗?
“碧珠,我累。”虞瑶垂眼对沈碧珠道。
沈碧珠咬唇压下哽咽,轻抚她鬓发:“那便睡一会,睡醒一觉便好了。”
虞瑶乖乖地闭上眼睛。
沈碧珠扭头去看,楚景玄目光从虞瑶脸上移开,转身出去。
他攥紧从虞瑶手中抢走的那根金簪。
太过用力,指骨微微发白,手背的青筋暴起,一双眸子幽邃森然,眼底情绪晦涩不明。
流萤跪伏在殿外泣声请罪。
“奴婢用木轮椅推着娘娘去外面晒太阳,后来娘娘说累,奴婢便陪娘娘回来。娘娘说今儿想吃桂花糖藕,见娘娘睡了,奴婢想着去吩咐一声,未曾想……”
未曾想,人其实没有睡,甚至自寻短见。
若非楚景玄这会儿带沈碧珠去看她,指不定她要怎么伤害自个。
自从虞敏落葬、将她困在宣执殿将养身体,她便时时失魂落魄、枯坐发愣。
楚景玄也知虞瑶的状态不对,故而让沈碧珠来开解她。
谁知她已到得这般自残自伤的地步。
为何会这样?
楚景玄直觉有些诡异之处,欲待深想,又听常禄禀报:“陛下,工部和户部的大臣已经在御书房里候着了。”南方水患成灾,他近来确实忙碌,一时收敛神思。
“把皇后身边可能伤到她的东西全部收走。”
沉声对流萤下了声令,楚景玄将那根金簪交给她,抬脚去往御书房。
宣执殿侧间。
沈碧珠坐在床沿看着虞瑶消瘦沉静的面庞,既疼惜又难受。
原是过得些日子,待她离开邺京时,便可如她们之前商量过的那般,让敏敏彻底脱离虞家。
现下那法子却再也派不上用场。
沈碧珠明白虞瑶的难过,明白她的自责。
只逝者已矣,又希望她节哀顺变,往后能够振作起来。
“瑶瑶……”
见侧躺在床榻上的虞瑶睁开眼,沈碧珠低低地喊她,眼底泛起湿意。
虞瑶安静回望沈碧珠。
片刻,她伸手去擦沈碧珠脸颊的泪,缓缓开口:“碧珠,我是不是,没有脸面去见敏敏?”
“我没有保护好她。”
“连她在家被欺负也不知道,天真以为她过得不错。”
“我算哪门子姐姐?”
她说着这些,已流不出泪,只剩下满腔苦涩。
沈碧珠听得心颤,一把握住虞瑶的手:“不是,瑶瑶,这不是你的错。”
虞瑶慢慢皱了下眉问:“那是谁的错?”
沈碧珠想她经受虞敏出事这样一场巨大打击,未能自我开解,已变得心灰意懒,消沉萎靡,又显见是被颓丧的自责情绪压垮,方以至于做出自寻短见之事。
“是那些欺负敏敏的人不对。”
沈碧珠说,“敏敏不愿意告诉你这些,定是不想惹你担心,是为你着想,定不会为此责怪你。”
“瑶瑶,你要好好的。”
“你还有我,还有我们,我们会陪着你的。”
虞瑶一双眸子懵懂看着沈碧珠。
她听沈碧珠说是那些欺负妹妹的人不对,眉头皱得更深,沉默过半晌,扶着沈碧珠坐起身。
这些日子密不透风将她包围住的自厌自弃情绪,碎裂出一条细小的裂缝。
虞瑶垂下眼,将沈碧珠那句话想得许久。
她想起虞家那些人,想起虞太后。
恍惚捕捉到近来被自己遗忘和忽视的一些事。
她想起不久之前被迫为虞三爷求情,想起她为楚景玄挡箭,虞家白白从中得许多便宜。
他们又凭什么?!
姑母心甘情愿费尽心力养着他们,她何曾心甘情愿过?
他们逼迫她,欺负她的妹妹,何曾有哪怕半分善待她们姐妹的心思?
那道细小的裂缝逐渐变大、变深。
在虞瑶心念转动之间,一点一点拽着她从悲戚消沉之中走出来。
从前碍着妹妹,她不得不受他们的摆布,一次一次低下头。
而今,却还有什么可畏惧?反倒她如今若有个三长两短,皇帝指不定会念着她而善待起这些人。
沉默之中,虞瑶抬眼去看沈碧珠。
她双眸恢复两分旧日神采,不似之前那般了无生机。
沈碧珠不知虞瑶此刻心中所想,见她迟迟不说话,担忧问:“怎么了?”
虞瑶去握沈碧珠的手,又跪在床榻上几分郑重握住她的手。
“碧珠,求你,帮帮我。”
单凭她自己一个人,许多事难以做成,她需要有沈碧珠在宫外帮她。
沈碧珠未开口问虞瑶需要帮什么忙。
她相信,虞瑶不会提出过分的、会叫她陷入危险中的要求,因而只没有任何犹豫道:“瑶瑶,我帮你。”
“别怕。”
“我会帮你的,不会让你一个人。”
虞瑶听见沈碧珠坚定的、全无迟疑的答复,一颗寂寥的心终仿似冰雪消融,淌过一阵暖意。
她伸出手去抱住沈碧珠,轻声说:“谢谢你,碧珠。”
虞家人究竟都做过些什么事情,虞瑶确实不怎么清楚。
可不久前虞三爷的事情让她意识到,暗里只怕许多污糟糟的事比她想的更为不堪入目。
妹妹出事以后,她确为妹妹心伤顾不上别的。
然而流萤在她的身边,也将近来发生的许多事絮絮叨叨说与她听过。
姑母身体已然不好了。
流萤说,妹妹出事的消息传回宫里当天,姑母呕血昏迷,至今未有清醒的时候,御医这一次也无能为力。
她知道姑母为何会被气成这样。
正如同她的姑母十分清楚,没有妹妹,她不会继续听他们的话,不会甘愿去为虞家谋荣华富贵。
这也意味着这些年所有在她身上的谋划变成白费功夫。
大约,姑母从未想过最终会变成这样罢。
曾经的大权独揽、显赫一时,蒙蔽姑母的眼睛,总不甘心不复当年风光。
总以为虞家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不会了。
她势必要让虞家上下都为妹妹出事付出代价。
小叔的事,得罪的是赵家,往前细数起来又不知得罪过多少人。
而今姑母身体撑不了多久的时日,想必待到那一日到来,对虞家蠢蠢欲动的必会踩上一脚。
她要做的是推波助澜、火上浇油。
何况,她所霸占的皇后之位盯着的人更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