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鸢和夏桃在景昭私库中挑选的玉雕是一盏碧玉荷花雕,飞鸢瞧着样子与那盏白玉芙蓉雕十分相似,料想着雪郎君应该也会喜欢,便做主把这玉雕给人送了去。
谁知这一去,雪郎君不仅婉拒了她们娘子的礼物,还向她们提出了辞行,飞鸢询问他缘由,雪生只说实不适应府中生活,更喜山野之间浪荡自在,娘子大恩,留待他他日再报。
飞鸢倒是也能理解,这人生得就不像是小厮模样,留他在庄子里做小厮实在是屈才,就是不知这人要走,娘子会是何反应。
夏桃反应则较为激烈些,当着雪生的面没说什么。
等到了娘子面前,夏桃就开始谩骂雪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白脸,前面还说什么要一直跟在娘子身边马首是瞻,如今不过才过了几日就翻脸不认人了,亏得娘子对他那么好。
景昭则没什么反应,听到他要走,只愣了一下后便问:“人已经走了吗?”
“还没,按礼应当面向娘子辞行,所以奴婢让人在院外侯着了。”飞鸢回道。
“让他进来吧!”
景昭说完起身并吩咐夏桃准备茶具。
夏桃愣了愣,反应过来连忙应是,出去的时候与飞鸢走在一块儿,忍不住跟人嘀咕道:“飞鸢姐姐,你觉不觉得娘子今日精神瞧着像是大好?”
飞鸢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是比昨日好了许多。”
“难道是张医士这次的药比较好?娘子仅服了两次,今日脸上都有血色了,现在还有兴致煮茶。”夏桃随口说着,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娘子的身体能好起来,就是她们这些做贴身丫鬟的最高兴的事了。
景昭坐到暖阁榻上,夏桃把煮茶的器皿一一摆放在榻几上。
茶铛中用碳火煮着白水,这水是取至山间清泉,用来煮茶再好不过。
景昭将炙好的茶饼装进纸袋,随即接过夏桃递来的手柄木棰,一下一下的敲击在纸袋上,将茶饼敲碎。
之后再用碾子碾茶,罗筛去末,最后得来的便是煮茶用的茶叶。
沈思年被飞鸢领进屋子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熟悉的一幕,美人纤纤如玉的手握着竹荚,轻轻环击着茶汤汤心,一股清茶的香气在室内蔓延。
像极了那年杏花雨后,他们在院中石亭相对而坐时,她为自己亲手烹茶的场面。
沈思年忽的顿住脚步,眼神越过珠帘,颇为失礼的直直注视着端坐于榻上那人。
飞鸢发现了他的异样,还未出言提醒就听她家娘子说:“你既要走,我就不留你了,喝杯茶何妨?”
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沈思年最终坐在了景昭的对面,他穿的是第一日来时管家为他准备的衣物,白衣如雪,君子端庄,头上没戴幞头,只一根木簪将发束在了头顶。
景昭将三沸之后的茶汤盛入杯中递到他面前,沈思年沉默的伸手接过。
“打算去哪?”景昭面带笑意的开口,像是随口一问。
沈思年垂下眼睫,捧起茶杯,低声道:“天下之大,去哪都行。”
景昭笑了笑,没有再问,只端起茶杯目光柔和的注视着他说:“那就祝君,一路安好。”
一路安好,呵。
沈思年垂眸掩去眸中异色,不发一言的举起茶杯,品了一口。
没味道。
他已不是人,就连她烹的茶也只能闻香而不能品味。
“多谢娘子这几日的收留,那雪生这就告辞了。”
一盏茶后,沈思年起身,毫无留恋的向景昭请辞。
景昭放下手中茶盏,神色淡淡道:“去吧。”
*
雪生走了几日,娘子又开始变得郁郁寡欢。
就连对人情绪不甚敏感的夏桃都感觉了出来,娘子不开心。也不能说是不开心,就是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好像活着只是活着。
看见这样的娘子,飞鸢和夏桃心里难受,忍不住开口道:“娘子既然不想让人走,为何要放他离开呢?”
景昭没有责怪她们多言,只是放下手中书卷看着即将燃尽的烛火道:“我不过是个将死之人,留与不留又有何差别呢。”
“娘子千万不要这样说自己。”飞鸢急忙道。
夏桃也忙说:“什么死不死的,娘子才不会有事呢!就连张医士都说娘子的身体近日来已然大好,只要按时服药,娘子的身体定然无虞。”
说到身体,景昭自己的身体她自己又怎么会感觉不到,短短几日已然不像过去那般疲乏无力,宿日的头疼脑热也不再频繁,这两个傻丫头还以为是张医士的药起了作用。
殊不知张医士的药与从前相差无几,以前尚且只能温养,如今又怎会突生效益。
还不是某个傻瓜……
“罢了,不说这些了,瞧把你们急的。”景昭柔柔一笑,轻描淡写的略过刚才的话题。
飞鸢和夏桃略略踌躇了一下,随即看了一眼屋内的沙漏,忙对书案边的景昭道:“娘子,夜深了,小心着风,还是去歇息吧!”
“也好。”景昭放下手中书卷,在二人搀扶下回了卧房。
飞鸢给人拆了发上钗环,夏桃伺候着人洗漱,景昭换了一身桃红色的寝衣,上了榻。
屋子里的镂空雕花香炉里冒着徐徐白烟,淡淡的清香充盈着室内。
飞鸢在外间守夜,夜半子时,万籁俱寂,一个虚无的身影却穿过了门扉进入到卧房之内。
他犹如进入无人之境,极为熟悉的穿过幔帘,进入到床帐之中。
床上的人小小一团,睡得很熟,气色也比之前好了不少。
那个身影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随即缓缓俯身,薄唇贴近熟睡景昭的眉心,隔着一指的距离,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她眉心溢出,进入那身影的身体之中。
这般持续了良久,直到再无黑气溢出,那道身影才停了下来。
“他”正是离开别庄多日的沈思年。
吸完了死气,沈思年便打算离开。
今日是最后一日,如此这般,虽不能让她长命百岁,但至少能安度几年。
至于他自己……
沈思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形,现在的他与几日前的模样相差甚大。
几日前的他尚且能维持人形在日间行走,如今身影却全部隐没在一团黑雾之中看不真切,只余一张面容尚能辨认。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这副魂体正在消散,想来是活人死气与他自身鬼气相抵触,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也许都不够他离开这里。
沈思年神色平淡的起身,黑沉的眼最后分外平静的凝视着榻上熟睡之人。
恨她吗?自然是恨的,恨到……舍不得她死。
景氏昭昭,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但愿下辈子不要再让我遇到你。
沈思年闭了闭眼,转身,身影就要穿过床帏之时,榻上的人突然惊醒唤道:“思年哥哥!是……你吗?”
黑色身影蓦然停住,沈思年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遮住自己现在这副狼狈不堪的样貌,可随即又反应过来,她一定是又说梦话了吧,都看不见他,又如何……?
转过身去的沈思年倏然顿住,只因他以为无法看见自己的人,竟已然坐起了身,正泪光闪烁的注视着他。
“思年哥哥,真的是你吗?你回来看昭昭了?”景昭近乎贪婪的看着对方,甚至想要伸手去触碰他。
却被沈思年猛的一下躲开,他惊疑不定的看着她,颤抖的问:“你能看到我?”
“为什么不能?”景昭下意识说,随即注意到沈思年身体的异样,犹豫着说:“你的身体……你现在是……”
剩下的话没出口,可沈思年知道她想要说什么,见她犹豫着不说,他看着她渐渐露出一个冷笑,“是什么?你说啊?为什么不说?”
景昭嗫嚅着,最后垂眸,低泣道:“对不起,思年哥哥。”
沈思年收了笑,眸光黯然,“对不起,呵,你也知道我这幅样子是拜你所赐啊?”
景昭被他的话说得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如果不是她解除了他们的婚契,思年哥哥就不会在忧思过度后病逝了,都是她的错,是她害死了他。
“对不起,思年哥哥,都是昭昭的错,是昭昭害了你。”景昭泣不成声,满脸泪痕。
看着这样的她,沈思年又怎么会不心痛,可是他的死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条鸿沟,谁都跨不过去。
“你知道吗?你派来送信的小厮将匕首刺入我胸膛的疼,不及我见到自己送你的双鱼佩被丢在地上四分五裂时的痛万分之一,景昭,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你是第一个。”
沈思年不紧不慢的说着,像是要把生前最后一刻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
“什么匕首?思年哥哥难道不是……病逝的吗?”景昭顿了一下,像是全然不明白沈思年的话是什么意思。